中國古典舞袖舞表演性組合創(chuàng)編——初探程派水袖表演

中國古典舞袖舞是北京舞蹈學院中國古典舞專業(yè)的特色課程，它以三尺水袖呈現(xiàn)出奪人眼目的技法與剛柔相濟的意蘊。回望中國古典舞袖舞的發(fā)展歷程可知，袖舞教學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單一技法、訓練短句與組合呈現(xiàn)。但就目前而言，袖舞教材多以訓練性的短句或組合為主。相較之下，表演性組合卻不多，如今僅有一部《江河水》，可見教材之稀缺。因此筆者認為，袖舞教材由技法訓練向表演的過渡仍需探索。

探索與擴充袖舞的表演性與綜合性，不僅需要在教材中融入新的內容與風格，還需要回溯與借鑒傳統(tǒng)的表演方式與風格特點。袖舞的直接學習的對象是傳統(tǒng)戲曲中的水袖。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李德福（富）在對程派水袖的十字箴言“勾、挑、撐、沖、撥、揚、撣、甩、打、抖”進行學習與提煉后，將水袖的長度與表演性進一步延展，北京舞蹈學院的水袖教材也在李德福（富）的指導與啟示下逐漸成型。因此，將袖舞的學習表演性組合的探索與戲曲表演相融合，是一條可行的道路。而程派戲曲中的水袖表演，不論是表演風格還是題材選擇，都是值得借鑒與學習的對象。

1.程派水袖的相關概述

戲曲表演是一種程式化、戲劇化的歌舞表演。戲曲舞蹈的動作大部分源自于生活的提取，并依據(jù)故事情節(jié)將其美化和舞蹈化。京劇名家程硯秋先生創(chuàng)立程派，旦角，“聲、情、美、永”為其藝術特點，先生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京劇經(jīng)典，如《鎖麟囊》、《荒山淚》、《春閨夢》、《汾河灣》、《武家坡》等等。程派特色主要在其唱腔的別具一格，自創(chuàng)“詭音”又稱“腦后音”名聲大噪，他嚴守音律規(guī)律，使念白、曲調、身段以及水袖的動態(tài)都賦予了京劇藝術的格律性，隨著戲劇情節(jié)和人物情緒的發(fā)展，跌宕起伏，流暢婉轉。

程硯秋先生的水袖功法亦不甘示弱，水袖身段當稱一絕?！度女媹蟆穲蟮婪Q“硯秋之水袖功夫足稱當代巨擘，整齊美妙，飄灑自如，空前絕后”。先生經(jīng)其一生千錘百煉，設計了水袖動作就多達兩百多種，將其歸納了十字訣，即勾、挑、撐、沖、撥、揚、撣、甩、打、抖，十種技法，依據(jù)表演不同組合，便可形成千變萬化之態(tài)，創(chuàng)造不同的舞姿造型，充分表現(xiàn)不同的情景下的人物思想、情感表達、情節(jié)推動，使之表演更有深度和魅力。

戲曲水袖是戲曲表演的一種形式，為支撐和升華行當定位、角色塑造，并且也具有一定獨立性。從《從民國報刊史料看程硯秋及其表演藝術——以程硯秋來滬演出為考察中心》提及了程硯秋先生的水袖表演。首先，程硯秋先生的水袖功美妙絕倫，正、反、翻、抖、收等水袖運用既恰到好處又不失情感性與科學性。以“抖袖”為例，程先生借鑒了武術的“三節(jié)六合”運動規(guī)律，以肩上運動，把勁放腕上發(fā)力，經(jīng)過了肩、肘、腕的傳達直至袖稍，從先生所創(chuàng)袖技能窺見中國古典舞袖舞的傳承與發(fā)展。同時抖袖的利落可在表演中表達不滿或憤怒的情緒。其次，水袖功夫在折子戲中的大量運用，豐滿人物和情緒連接，在《荒山淚》中，先生一共設計了兩百多個水袖動作，但沒有一處是孤立存在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為情節(jié)人物所服務，可見，水袖的語匯與人物情感緊密結合，袖舞的連接需要環(huán)環(huán)相扣。先生“情”的表達通過人物的內心波瀾，透過詞的含義、曲的婉轉、身的舞動、袖的多樣變化表現(xiàn)人物的思想情感與內心活動，將表情、眼神、歌唱、舞蹈完美結合，出神入化。在袖舞組合的編創(chuàng)中，神態(tài)與眼神的運用也是必不可少，眼神和水袖的運動路線相互配合，共同表達是值得關注的。 

2.程派水袖表演的特點

2.1經(jīng)典風格題材

程派水袖緊貼人物而生。程派藝術作為程硯秋先生一手創(chuàng)造的京劇流派已有百年歷史，程先生的作品都秉承著關注大眾生活的宗旨。尤其是傳統(tǒng)舊時代社會下的女性視角，即女性悲劇，將傳統(tǒng)女性在不堪的時代下，反抗命運的不公，對生活的悲怨，極具戲劇化的人物刻畫與表演成就了鮮明的流派特色。悲怨之風投射在他的每個人物中，無論是《荒山淚》中因政府苛捐雜稅命喪荒山的張慧珠；還是《春閨夢》中新婚丈夫戰(zhàn)死沙場的張氏，映射軍閥混戰(zhàn)的背景中百姓對和平的渴望；還是《青霜劍》中為夫沉冤，忍辱負重，手刃仇人，自刎于丈夫墳墓前的癡情女子申雪娥；哪怕是如《梅妃》江采蘋這樣的貴族女子，也因李隆基的喜新厭舊而引得無限幽怨，最終死于亂兵之中等等。還有《英臺抗婚》、《竇娥冤》等人物故事，程硯秋先生也用自己的方式賦予他們時代的發(fā)聲。在這樣明確的流派風格中，水袖的運用順其自然也就緊靠著女性哀怨的表演，袖的形態(tài)完美的將青衣的端莊與人物所需的狀態(tài)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2.2勁力語匯

觀賞程先生的身段，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勁力”運用始終貫穿于動作整體起、行、止的過程之中，連接周身“內”與空間“外”的氣力循環(huán)。勁力并非平緩和勻速的，它是輕重、緩急、長短、頓挫不同的身體語言表達，契合不同的勁力分寸。而中國傳統(tǒng)審美中的情感表達的勁力難點不在“顯”，而在“隱”。縱觀戲曲中的人物的身體動態(tài)，動靜相宜，“動”是行云流水、慷慨激亢的身體語匯；“靜”是身體停留，但內心依舊不斷動情，身體的靜也會隨著唱腔的韻律而動，人物情感表達的同時也給予觀賞者全心投入空間。

程先生的太極造詣很深，其身體勁力始終在“腰眼”上，運用不同大小、弧度的“劃圓”，流暢的步伐配合恰如其分的水袖，塑造一個個典型的人物角色。

2.3程派水袖編創(chuàng)主張

“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是程派戲曲編排遵循的方式，程派水袖的技藝是為“情”字去設計、變化的，最初的設計也是源于生活并加以提煉而來的，幫助讓演員更好地詮釋人物角色的個性與情景。例如生活中，害羞時會臉紅，或是雙手捂住臉，在京劇中，就會用一只疊好的袖子遮擋住，另外一只袖子輕輕地搭在臉旁，表現(xiàn)羞澀的神態(tài)。水袖更是為了外化人物的情緒，譬如《春閨夢》中有一段：“門環(huán)偶響疑投信，細語微言屢變聲”這時的水袖形態(tài)包含了繞、搖、甩，分別表現(xiàn)張氏不樂意、不理睬、矛盾僵化的情緒變化。無論水袖動作的大小，只需要讓欣賞者覺得每一處都是人物的有感而發(fā)，這便是水袖的舞動意義。這種意義在于人情，有了情，一切才得以成立。 

3.新創(chuàng)身韻袖舞表演性組合《秦桑曲》

3.1概念辨析

前文提到了中國古典舞袖舞教材表演性組合數(shù)量較少的問題，這亦是本研究的核心出發(fā)點。但何為“表演性”組合仍需明了。表演性組合目前暫未形成準確的定義。且常常會出現(xiàn)“表演性組合”與“表現(xiàn)性組合”相互雜糅的情況，筆者也將在此說明。

表現(xiàn)性組合常以某種單一的性格、形象或情景為主，所運用的袖技有單一或綜合之分。如邵未秋教授的組合《平湖秋月》便是以“搭袖”作為核心袖技，展開的對漫步湖邊，淡雅寧靜的心境表現(xiàn)。而改編自李正一、黃嘉敏教授劇目《月夜聽琴》的同名組合，則屬于綜合性較強的表現(xiàn)性組合，以呈現(xiàn)寧靜優(yōu)美的情景為主，不涉及多種情感的起伏和情節(jié)設定。

而袖舞的表演性組合則不同，它是從人物出發(fā)的綜合性組合，包含多種情緒變化、綜合的水袖技法以及起伏的情節(jié)。如盛培琪教授編創(chuàng)的《江河水》便是如此，它同時蘊含了深受壓迫女性的悲苦、絕望、憤恨等多種情緒，成為了促進袖舞課堂與舞臺溝通的重要橋梁。而筆者編創(chuàng)的《秦桑曲》在此啟發(fā)下，囊括了悲苦、不甘、歡愉、期盼多種情感。

因此可以說，袖舞的“表演性組合”可分為廣義與狹義兩種概念。廣義的概念既包含了以《江河水》為代表的“表演性組合”，又包含了《月夜聽琴》般的表現(xiàn)性組合。而狹義的概念，則專指以《江河水》為代表的“表演性組合”，呈現(xiàn)出綜合性、情節(jié)性、人物性更強的特點。簡言之，表現(xiàn)性組合呈現(xiàn)出單一性與共性，表演性組合呈現(xiàn)出較強的綜合性、人物個性。

表演性組合作為課堂與舞臺連接的過渡，是舞蹈演員人才培養(yǎng)的必要教材。它以訓練學生的情感表達、身心共情為教學目的，有助于訓練學生，實現(xiàn)水袖從“學”到“用”的轉化。

3.2樂曲賦“情”

身韻袖舞表演性組合的編創(chuàng)，音樂選自周延甲教授所創(chuàng)古箏曲《秦桑曲》，樂曲旋律抑揚頓挫，悠揚婉轉。旋律時而凄美、纏綿，好似女子對丈夫的離愁與思念；時而優(yōu)美、柔和，表達人物如膠似漆的甜蜜回憶；時而富有激情、跌宕起伏，碰撞出角色內心的悲痛與掙扎。伴隨著此起彼伏的旋律動態(tài)，如泣如訴。組合設計以戲曲“青衣”行當為參照，以三段式的銜接方式，第一段通過表演女子離別愛人的情景，表現(xiàn)出悲憤與凄苦的離愁；第二段以女子獨自思念與回憶的過程，充分感知離別的苦與回憶的甜相交織的情感；第三段通過夢醒與絕望，表現(xiàn)“世間情難訴，陰陽心相連”的情義。樂曲給予空間情景充分的、生動的形象想象。隨樂曲旋律設計，前半段具備陳述性的意味，運用唱腔式的彈奏方式演繹；后半段逐漸升調、變調表現(xiàn)人物內心的不同變化。在編創(chuàng)過程中，放棄了技法邏輯，選擇情感表達的邏輯，隨著音樂的跌宕起伏，似波浪層層推進觀眾內心。

3.3《秦桑曲》段落介紹

整體組合以程派女性悲苦而剛強的特點原型，第一段落主要以線狀袖為主要袖技，對人物進行情感表達。本段落以悲憤與凄苦為情感基調，利用沖袖與直線揚袖的力度投射與身體沖靠和極速旋轉相配合，從而達到開篇點題與情感釋放的效果。起始，佝僂的背影中透出女性無助悲苦，隨著音樂的沖突，催著腳步追出，激烈的勁力由腳底傳導身體帶動水袖似不舍的情愫奮力遠觸，以“直線揚袖”為袖技，緊連旋轉為袖舞語言，表達不舍的挽留卻是徒勞，獨留自我神傷的情感。節(jié)奏勁力的頓挫，舞姿的外在靜止與內心涌動靈感來源于程派戲曲“以小見大”、“以靜制動”的藝術特點。

第二段以程派經(jīng)典《春閨夢》為原型，表達女子離別后閨中寂寞，思緒萬千的愁緒情感，該段多利用伸縮袖為主要袖技，“出”是期盼，“收”是失落，在出收間道盡內心無盡的思念和徘徊。并利用雙手直拉袖形成“一字”為典型動作，既可虛擬象征與愛人之間難以跨越的分割線，又可以想象成愛人的臂彎，表達出女子面對分離的牽絆和思緒的糾纏。

第三段以程派經(jīng)典《荒山淚》為原型，分析程先生在“瘋”的狀態(tài)下所呈現(xiàn)的神態(tài)與動態(tài)。將綜合袖技運用其中，并以快速的片花與繞袖為主要袖技，與樂曲的跌宕起伏的旋律相呼應，表現(xiàn)面對現(xiàn)實后的迷狂與絕望。此段運用大量的步伐調動，轉化程先生最為擅長的“太極蓮花步”呼應水袖快速變化，將組合情緒推向高點。將夢醒后的掙扎通過旋律節(jié)奏、步法空間、神態(tài)表情結合身法起伏、袖舞語言串聯(lián)并釋放。

3.4情感指向與典型動作

本次嘗試，依據(jù)組合“悲苦”情感基調，運用人物體態(tài)、典型舞姿、身袖關系、步法調度等設計強化人物情感表達。從人物體態(tài)方面，姿態(tài)的美觀并不是訓練的核心，人在悲憤無助時，一定不是身姿挺拔。佝僂、變形、扭曲的身體狀態(tài)是內心情感世界的外化。向內尋找深處的情感基點，由內而外塑造身體形態(tài)，身體隨心而動才能引起共情之效。

舞姿典型性是人物塑造的核心，在典型舞姿的不斷嘗試中，最終以“一字拉袖”配合不同的勁力、空間、情感，產(chǎn)生不同的象征意味。有象征屋檐，懷抱、定情物等相對具體化的事物，也有表達沖破束縛、內心撕扯的情感意味。通過舞姿典型性不斷強化訓練人物情感表達。在身袖關系中，組合多處運用“一字拉袖”的變形，以“袖纏身轉”的身袖配合，以“旋”的身體動態(tài)體現(xiàn)人物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情感意味。袖隨身纏繞，加深了難以掙脫的苦楚。以身帶袖、袖隨身動，通過不同樂曲旋律、勁力與速度的配合表現(xiàn)不同程度的掙扎。

除此之外，程硯秋腳下功夫一絕，在戲中也能從先生步伐中感受情感意味。組合在步伐調度的編排中，也運用多角度、多方位、多節(jié)奏的流動，并且通過步伐節(jié)奏的變化，表現(xiàn)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當表現(xiàn)人物追尋親人時，運用圓場步伐為表現(xiàn)急促和追尋感；當人物陷入甜蜜回憶時，運用緩和的蒯撇步表現(xiàn)女子的羞澀，依偎懷抱的溫存；當人物在控訴上天的不公時，腳下的步子以頓挫的節(jié)奏表現(xiàn)沉重與無助。不同的步伐調度也能表現(xiàn)人物情感意味，在流動傳情中結合典型“一字拉袖”動作語言，將人物的靈魂與血肉融合，在有形的身體動態(tài)中抒發(fā)無形卻深沉的情意。 

4.結語

水袖作為我國獨一無二舞蹈表演形式，具有濃厚的中國民族特色以及悠久的歷史文化。本論文選擇水袖表演最為豐富的程派戲曲作為學習對象，通過對程派戲曲經(jīng)典作品的分析、切身學習程派水袖動作、體悟程派水袖“情化”過程、感知人物表演的分寸，創(chuàng)造性轉化為中國古典舞表演性組合的可行性內容。通過學習程派戲曲水袖表演，將程派水袖“松弛”、“含蓄”“簡潔利索”“收放得當”的水袖運用;“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的情感表達;“分寸得當”“細膩精華”的舞蹈動作;聚焦古代女性視角，形成女性“悲苦”的藝術風格。

中國古典舞袖舞課程建設還在繼續(xù)，本論文試圖以袖舞表演性組合為切入點，學習、整理、提煉程派戲曲水袖表演到中國古典舞袖舞表演性組合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袖舞表演化探索還有無限的空間，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還有太多精粹值得后輩學習求索。

文章來源：  《尚舞》  http://00559.cn/w/wy/268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