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記憶的修辭意象及其詩學展開
本文對當代集體苦難記憶的研究,所依據(jù)的文本,限于大陸公開主題性發(fā)表者,即該主題不是在其它主題文本中順便涉及的。這種文本數(shù)量極大,相應的例證不勝枚舉,其類似例證在其它傳媒中亦比比皆是,故本文不擬一一枚舉。有兩種重要而影響廣泛的文本(類型),本研究基本未選用,這里略加說明?!独险掌罚ㄓ攘谝郧埃┲T文本是在主題化和非主題化之間、集體共享和私人情愫表達之間,情況較為復雜;有些口述史著作高度主題化,但內容較個人化,更真切,較少動機性修辭追求,故公開集體代表性較差。
一、歷時知覺現(xiàn)象場中身體在場與缺席意象
苦難經歷者回憶同一事件或情境時,可有兩種不同的言語-意象表達:“我站在那里,感到那種…”與“我站著,覺得…”,或:‘他們向我住的地方走去’與“他們朝我住的地方走來”。這里涉及苦難經歷者和回憶者的身體性在歷史維度上的“彼時”和“當下”時空中的在場或不在場意象。
歷時知覺現(xiàn)象場中身體性在場與缺席意象較少生動性,但有主體構成哲學上的重要性;其修辭效果,是對主體構成敘事維度的意義操作,亦即,苦難經歷和記憶主體,作為意義建構者,其身體在苦難彼時彼地的“在場”或“缺席”(即存在于回憶的當下)意象,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情感體驗情境和意義建構語境,由此產生不同心理與文化意義建構效果。
從唯物現(xiàn)實論角度看,逝者(人與事)確乎已矣。真正的身體性受難主體,已在時間維度上墮入永恒的受難;今天能夠回憶并形成其生動意象者,已非當初深切的身體性受難者。時序綿延或生存的敘事關聯(lián),只是主體構成的維度之一,在個體性主體的意識層面上,并非得到始終如一的強調,但確乎提供一種精致的修辭運作空間。
對苦難的當下記憶和意象表達主體和意義建構主體而言,在邏輯-建構意義空間中,今天可以鎮(zhèn)定下來憶舊的“我”或“我們”,可能仍然是、或已不是當初承受苦難的身體性“我”或“我們”;后者當今可能仍然存在、或不復存在;而今天的身體性“我”或“我們”,在當初的苦難處境中可能在場、或不在場??嚯y意象的心理、意義與情感,由此獲得多種高度可操作的體驗、建構與解讀變式。
通過與個體生存敘事相關的(意象)意義建構而促成的主體同一性抑或其斷裂,苦難承受主體和憶舊主體,或自我認同和承擔,或自我分離和自我否定。就后者的意義建構效果言,記憶和言說的苦難承受者,居然可以覺得在當初苦難情境中,自己{身體性為自我的構成核心之一}可能不在場:這除了同一邏輯和存在邏輯問題外,最重要的,是苦難記憶的誠偽成為問題、生還受難者對于已逝受難者的倫理承擔成為問題。
二 、“消退”意象、“青山依舊”與“大我”超然意象
“青山依舊”意象以苦難本身的“消退”意象為基礎。根據(jù)后一意象,苦難有其自然之過程,苦難及其留下的創(chuàng)痛,隨時間流逝“自然”會“消退”,或在不經意間已經“消退”云云。
“消退”修辭意象隱含豐富的建構意義。自然流逝,不僅總會逝去,而且不必人為干涉,甚至不必“感慨系之”。根據(jù)二元語義對位,既然苦難及其創(chuàng)痛會自然逝去,光明的未來將自然(即使是被動地)來到:“光明就在前頭”。繼而:一切都“自然而然”,故而輕松不刻意、故而“超越”而“老莊”境界、故而苦難“當時不足憂,事后早該放下。”
在苦難“自然消退,因而不足憂”意象之后,進而強調苦難不足感懷的,是超越“小我”臻于“大我”的“青山依舊”意象,由此展開相應歷時知覺現(xiàn)象場及其意象表征。渺小的個人,或個人積聚成的集體,及其經歷的苦難與傷痛,終歸逝去,留下的“印跡”終歸 “無非漁樵佳話”,真正留下的,是“超越”個體生命的、依舊而永恒的青山和(尼采式)永遠輪回、超越歷史之空洞言說而終古一色的夕陽。
這固然博大且高遠,是客觀“唯心”式的(不必是“自然神論”的)。 但是,文化社會及其人類主體必須面對的存在論意義和倫理主題,如人性表征、互主體責任、生存論啟示等,并非那依舊的青山和永恒的夕陽所能象征性地表征的,二者甚至可謂風牛馬不相及。生命與人性存在,本質上并不是有關物性存在的浪漫與詩性隱喻。
消亡于“青山”和“夕陽”的人的宏大意象,乃是一種阿Q式主體修辭努力。這里的個人和集體,經由粗糙的隱喻性存在語碼的轉換,成為非本真、主體性被解構的苦 難承受者和同樣非本真的、空洞的憶舊者。
依憶舊主體的常識邏輯,真切的個人虛假地宏大化,其唯一的“證明”或依據(jù),只是本人“撿回一條命”,或僥幸好歹“挺過來了”,個別的甚至“混得很風光”,而且有了相應表達和言說的話語權,以言行事[12],利用當下話語的修辭語境,權且或順勢“成就”自己的“偉大”,或以虛假的偉大,超越和否定當初真正的苦難。
在倫理上言,對于那些沒有挺過來的或未獲話語權力的受難者,便無任何成為“偉大”的可能性,作為被犧牲或漠視的“小我”,而永遠無聲地逝去或繼續(xù)受難。同時在“慎獨”與互主體生存的倫理維度上言,成為“大我”而實為真正的“小我”們,難言真誠而道德的集體苦難記憶。
三、人生成長道路意象
將曾經的集體苦難“理解”和表達為成長小說式[13]的人生成長歷程,不僅默認、甚或認可苦難對個體和集體受難主體的苦難性,“辯證地”視其為人生成長所必需。“(必)先苦(而)后甜”,“梅花香自苦寒來”等庸常文化特異性詩性意象,為其“合法性”的隱喻基礎。
人類所能為的,只是為其生存作證(荷爾德林語)。此身猶在、或今我“居然”存在,而不論當初同遭苦難的他人如何。多少帶有某種精神勝利感的當下實然存在這一事實,即可修辭性地成為集體苦難之作為合理乃至必要人生成長歷程及其“昭示”的特別存在論意義的解釋證據(jù)和推理依據(jù)。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因此,“正是有了當初那樣的磨難,我或我們才有今天所取得的一切!”苦難被認定為人的成長所必需,甚至必要條件。因而,人的成長首先應感恩于苦難本身,個人努力自當居其次。由此,苦難被否定,苦難時代變成個人或“我們那一代人”被賜予的“光榮”歷程。甚至:“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過去的集體苦難,是否真的為集體或個體人生成長所必需,除了苦難涉及的具體社會文化構成性語境不同而“答案”各異而外,首先是一個歷史敘事的修辭效果問題;若就其實效之因果而言,也是一個偶在性(contingency)問題,原則上與苦難之為苦難無關。
邏輯上,集體苦難根本不涉及個人存在主義式的選擇情境(這里暫不計希臘悲劇情境,這會是一個沉重的主題),苦難總是個人或集體的被動遭受。該意象與其它苦難意象修辭一樣,其邏輯或隱喻基礎并不充分,有極大的人為建構性。從倫理角度言,這種意象修辭,于個人可以是激昂的假話,或信而不由衷;在文化符意學層面上,則造成符意編碼的動機性意義混亂。
四、正常態(tài)社會文化存在圖式意象
任何一種文化,通過其主流話語與權力運作,均努力構建并維持一種適合自身的文化普遍或特異性“合理”的社會-文化存在圖式(existential configuration)。根據(jù)此圖式,該特定社會與文化中發(fā)生的一切,包括集體苦難,均可找到合理的理解和解釋。這里,存在的一切,都由此獲得其“合理性”。
在意識形態(tài)和生存?zhèn)惱硪饬x上“家-國”同構的社會文化生存圖式(中國社會為其典型代表)中,人民作為“子民”所遭受的苦難,乃“子女”于情理之中(合法地)自然會承受的,常常只是因為“父母對其子女的誤解”,“情有可原”,甚至“出于父母之愛”,因此“子女” 應該諒解。無論心身損害大小,首先不應“記仇”。中心問題,是忠孝,而非苦難及其人性效果。
這里,“家-國”同構意象及其生存論結構語義關聯(lián)、本義和隱喻性的“父母”與“子女”間“合法的”倫常關系與情感-行為互動規(guī)范,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社會文化特異性的,也往往是頗成問題的,最多只具有相對的合理性。后者更難進一步為集體苦難提供隱喻性和普適性的“合理性”基礎。
以“合法”、因此“正?!薄⑦M而全民“慣習”[14]的特定社會文化圖式,作為合理性依據(jù),來構建苦難記憶修辭和意象表意策略,即是將苦難意義轉移至事先已獲得“合法性”的生存論社會文化語境,修辭性地在心理-意象感受層面進行語碼轉換,由此對苦難主題及其后果,進行相應“合理”的意義解釋和意義建構。其具體修辭效果,是降低苦難程度,否定苦難性本身,甚或將其反向轉化(reforming)成“正面”、甚至“必要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或事件,將集體苦難事件整合進、亦即消融于“正常的”社會-文化生存圖式之中。
通過這一修辭意象,特定社會與文化通過其主流話語-權力系統(tǒng),以苦難記憶和表達者為代言人,為集體苦難的施予者、最后可能是該特定主流文化與社會本身,進行自我辯解和開脫??嚯y記憶和表達者或單獨,或與其所認同的文化一道(二者在效果上實難區(qū)分),以合法而正常的社會文化圖景為借口,扭曲或回避與集體苦難相關的普遍人性與倫理主題,并可能在相當程度上成為特定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合謀。
五、社會進步與烏托邦意象
當代理性語境所盛行的價值遞增式線性歷史時間知覺,及其相應的存在論敘事等,其意識形態(tài)上的依憑,是依照理性精神建構和維護的“進步”與“發(fā)展”意象、在社會-文化意義層面上對歷史時間所進行的理性切分和建構,以及在此基礎上構建的歷史-敘事哲學。
繼此而形成的有關社會文化敘事的元理論框架和合法性依據(jù),為集體苦難記憶意象與修辭的諸多歷史敘事維度,提供了決定性的建構原則和解釋原則,其中包括意義建構所依憑的語義-價值學支持和意識形態(tài)底線。
該社會歷史線性進步意象可對特定或整個人類歷史社會所發(fā)生的一切,包括集體苦難事件,進行有效的合理化整飾和修辭意義建構。
具體言,諸多 “進步”或 “進化”觀指導下的歷史-敘事的時代切分和意象,如 “黑暗與啟蒙”、“新-舊社會”、“新-舊中國”、“解放前-后”、“公元前與公元后”等等,均預先通過現(xiàn)實時間向意義-價值時空的隱喻性符碼轉換(如“新的”即是“更好的”),為集體苦難意義與價值的歷時定位,提供了基本而“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參照框架和合法性標準。
“為了社會‘進步’和‘發(fā)展’,人類必定有所磨難和犧牲”、“那是產前陣痛,黎明前的黑暗?!钡群甏髷⑹?、宏大的進步圖景,乃至庸俗社會進化論(“哪個國家或哪個民族不經歷這樣的過程?”)等,即是社會進步意象對集體苦難歷史感知施以的典型的意義操作。
在這種“不容置疑的”敘事區(qū)隔及其合法性參照框架內,過去的集體苦難,被理解為指向社會與文化進步目標的必然階段。由此昔日苦難的意義首先在于歷史“進步”性,而非其苦難性,進而苦難本身被否定,或被體現(xiàn)為虛假的民族“升華”。非嚴格宗教意義上的集體性“背負十字架”意象,為其版本之一。
有學者認為有些集體苦難事件,有如人之必在幼時出麻疹然,一經出透,則終生免疫。這一意象,用的是牽強而生硬的生物學比喻,首先體現(xiàn)的是議者的迎合姿態(tài)和矯情。其修辭動機過于露骨,刻意為尊者諱,不必在此討論。
未來烏托邦意象,往往以社會進步為意義產生與闡釋依據(jù),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因果地、而非簡單歷時地關聯(lián)起來,針對某種意識形態(tài)建構性烏托邦未來,進行相應的歷史-敘事性意義建構,使集體苦難被合理化整飾、轉換為苦難承受者為了社會更好的未來而“必要地”付出的代價、犧牲或作出的貢獻。修辭建構效果與社會進步意象相似,但其被操縱的意義和圖景,又有更進一步的深化。
“為了明天更美好”。于是,苦難中逝去的人們,大多成了工具,有的成圣、“殉道”,追認“英雄”,而當初的幸存者、今天的憶舊和言說者們,則可以自喜,可以向他人夸示:“現(xiàn)在好了!但要是沒有我們那一代人當時……”。苦難不復苦難,不復反思、警醒后人,不復人性追問,而是輕率的高大雄偉,今人仰視,夸示來者。
烏托邦理想的學理關聯(lián),涉及具體理想的未來現(xiàn)實可能性與邏輯可能性。但是暫不論理想的合理性和可能性、烏托邦建構的意識形態(tài)本質,歷史目標指向性事件的前后因果關聯(lián),或其它邏輯關聯(lián),乃歷史哲學的難題之一,后來的“歷史現(xiàn)實”亦難作出回溯性的證明(除非以刻意的誤讀和偽敘事建構)。集體苦難的互主體性記憶及其意象詩學的展開,其根本關切點,是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人性意義關聯(lián)。這里,真誠、勇氣和倫理關懷,具有首要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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