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風吹起的情欲書寫——論黃玉珊《落山風》

臺灣“新電影”受到歐洲藝術(shù)電影的影響，用精致的電影語言書寫本土的人情與故事，女性主義電影在此時期呈現(xiàn)出非常巨大的變革。20世紀50、60年代，臺語片時期反映了儒家傳統(tǒng)文化對于女性嚴苛的道德捆綁，在這階段電影呈現(xiàn)的多是社會地位低下的女性形像，她們表現(xiàn)出隱忍、順從的性格特征，在父權(quán)體制的長久存在下，她們甘愿讓位于父權(quán)至上的性別秩序；而進入到70年代，以瓊瑤為代表創(chuàng)作的愛情文藝片階段，雖然女性形象出現(xiàn)變化，她們個性鮮明，對于愛情和婚姻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仍然無法規(guī)避男性觀眾窺淫和想象的本質(zhì)，仍然存在于父權(quán)體制的宰制之中；而到了80年代“新電影”這個階段，女性主義電影呈現(xiàn)出寫實的特點，諸多影片開始嚴肅地探討女性被壓迫的事實，嘗試建構(gòu)女性的情感世界，描繪父權(quán)社會下女性的悲慘命運以及女性的反抗與突圍之路。這些作品大多改編自鄉(xiāng)土小說，具有代表性的是《落山風》，改編自汪笨湖的同名文學著作。這部電影是黃玉珊導演的“女性四部曲”之一，無論是美學，還是敘事，都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一、美學：含蓄深沉的表達方式

臺灣“新電影”在美學上具有低調(diào)寫實、淡化表演、薄弱情節(jié)與流離的影像風格，電影中蔚藍的海、蔥郁的山道、肅穆的尼姑庵以及篇幅很長的祈福酬神等場景，體現(xiàn)出寫實的美學風格。

在場面調(diào)度上，“新電影”像極了歐洲電影的鏡頭處理方式，慣用長鏡頭來增強敘事的完整性。在素碧上山掃墓的這場戲中，攝影機運用“跟”鏡頭，搖搖晃晃地表現(xiàn)出山路的崎嶇，也表示文祥在素碧的身后默默跟隨。影片善于交代環(huán)境來增強敘事的代入感。兩人在海灘上親熱，鏡頭從下俯拍，兩人和遠處的海浪、呼嘯的風相比，是那樣的渺小，然而情欲流動間又噴薄出無窮的生命力，令人印象深刻。

在用光上，《落山風》的基調(diào)是深沉的，室內(nèi)的描繪很陰郁，這也契合了尼姑庵的氛圍。然而室外的拍攝多是自然光源，太陽光明媚、柔和，和尼姑庵的陰郁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文祥和素碧其實都不屬于那個世界。素碧想要出家，師傅也勸她說機緣不到，文祥更是塵世間的凡夫俗子，所以她們的戲很多都是在室外。尼姑庵的師傅們怕落山風的季節(jié)吹亂莊稼，需要釘些木頭樁子，文祥力氣大來幫忙，陽光涂抹在結(jié)實的胴體上，素碧的目光落在文祥身上，這對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埋下了深深的伏筆。

《落山風》算是一部悲劇，在85分鐘里，一貫而下的是素潔淡雅的色調(diào)，這和主人公的思緒、情感雜糅在一起，烘托出影片悲愴凄婉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尤其是善于用對比的描繪方式：山上如死水般沉寂的尼姑庵，低緩而沉郁的鐘聲，對比著素碧紅暈的面龐以及文祥搏動的青春氣息，讓電影藝術(shù)的主題更加深刻。

二、敘事：女性與愛情與婚姻的艱難抉擇

《落山風》作為臺灣“新電影”時期表達女性主義與主體認同的重要影片，較之原著小說，顯得更加保守。在看過汪笨湖的原著后，小說文字之激蕩更能凸顯女主人公素碧從原本低眉順眼到后來勇敢崛起的心路歷程。

這部影片處理的內(nèi)容是有關(guān)性與生殖的議題，還有封建意識籠罩在女性身上的迷思——無法生育就不是女人？素碧被夫家嫌棄生不出孩子，婆婆將另一個生了孩子的女人請了回來，素碧心灰意冷便上山進了尼姑庵，選擇與塵世告別。如果不是帶著濃濃的朝氣和生命力的高中生文祥的意外闖入，素碧的心理不會發(fā)生逆轉(zhuǎn)。落山風的季節(jié)，呼嘯的風從符號隱喻上代表著情欲的撩撥。文祥原本血氣方剛，在素碧幫他洗了床單、晾曬床單的過程中，風輕輕吹動著素碧的裙擺，也吹亂了文祥原本為了上山復習準備聯(lián)考的心。素碧姣好的容顏和豐滿的胴體令文祥無法按捺心中氤氳的情欲，迷茫、恍惚、夢幻地勾勒著對師姐的愛慕之情。甚至有一場文祥夢中意淫的戲，素碧白天曾提醒他夜里風大，睡覺記得關(guān)窗。然而文祥夢里，素碧坐在窗臺上，風輕輕吹著她散落的發(fā)絲，那黑珍珠一般的雙眸，如凝脂一般白皙的肌膚，都令文祥沉醉不已，猛地驚醒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夢，一場青少年的春夢，夢里由風將兩人的情欲交織在一起，醒后的文祥發(fā)現(xiàn)床單上自己遺了精，留在床單上成為心湖泛濫的憑證。所以說，片名叫做《落山風》，“風”是本片的靈魂，片中多場戲涉及到呼嘯的風與洶涌的浪，這一直在為契合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歷程而貫穿始終，而“風”起到了兩個作用，第一，它吹起了文祥心中的情欲；第二便是吹醒了素碧一顆本要認命的心。

當素碧知道自己懷孕時，丈夫也知道了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導致不孕，這時他想喚回妻子，素碧卻拒絕了丈夫的要求。女性是不是只作為父權(quán)社會中為男性傳宗接代、承接宗堂的工具？女性是不是也有自己正當?shù)纳硇枨?、豐富的情感需求乃至對于自身生命尊嚴的不懈追求？這都是影片在集中探討的，這種女性對于自我地位的探尋，對自身存在的構(gòu)建，都是黃玉珊導演的影片中流露出來的重要主題。

黃玉珊導演善于將作品的主題和人物的悲劇命運有機融為一體。尼姑庵從來都被視作情欲的禁地，在這卻發(fā)生了男女的戀情，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也增添了人物的悲劇色彩，流露出濃郁的反封建意味。封建意識的存在往往桎梏著人的身體和靈魂，幾千年來中國女性在父權(quán)體制的壓迫下艱難生存，淪為男性戲耍的玩具和生育的工具，因為生不出孩子被掃地出門的女人比比皆是。影片中的素碧如果沒有遇到文祥，意外受孕，她可能也在封建的禮教下深深自責，但是這場意外的受孕也成為了素碧革命吹起的訊號，這也是對于父權(quán)體制的深深嘲諷，對于封建倫理蔑視女性正常欲望、壓迫女性身體的有力鞭撻。所以說，素碧其實還愛著她的丈夫，但是她拒絕回到那個家的原因便是她對于自我有了新的認知。片中有一場戲是素碧沐浴的場景，素碧站在鏡子前凝視著自己的身體，邊看邊輕撫自己的身體，這段戲為女性的生理需求找到了合理的出口，這表明女性敢于正視自己的身體，傾聽自己身體的呼喚，這不是原罪的象征，更不是父權(quán)社會丈夫的私有財產(chǎn)，她有自己非常正當?shù)纳砜释约扒楦性V求，所以之前的一場戲，文祥揮汗釘木頭樁子的時候，攝影機將素碧的視線與文祥緊致的肌肉和代表男性力量的喘息聯(lián)結(jié)到一起，一改古典電影的男性凝視，通過素碧窺探文祥來宣告女性的自主地位。

此外，素碧接受了文祥的愛，“女大男小”也同樣突破著社會禁忌和所謂的倫理道德，這樣的老少戀為女性發(fā)出了全新的吶喊：“我的身體由我自己做主?！彼乇痰臒善列蜗蠓从持灾黧w意識的覺醒，然而覺醒之后也面臨著接下來艱難的路。以一己之力妄圖與龐大的父權(quán)體制相抗衡，女性的命運注定是悲涼的。素碧為了逃避父權(quán)體制的壓迫和封建社會的桎梏才躲到了尼姑庵，但是她也深知與文祥的一段戀情只會害了年輕的文祥，所以她最終決定墮胎拒絕再與文祥來往，但文祥也因為傷心有了一個戲劇化的結(jié)局，呼嘯的風將文祥吹起來最終摔在了地上，這也隱喻地呈現(xiàn)了這段老少戀的結(jié)局?！帮L”令兩人癡纏在一起，最終也因“風”起而將一切情感吹散，最終歸于平靜。

在父權(quán)社會中，男性壓制著女性，更可怕的是諸多女性也成了戕害女性的幫兇?！堵渖斤L》中負責尼姑庵的生活掌事是一位年長女性，她曾數(shù)度暗示素碧和文祥要“安分守己”，尤其是暗暗地批評素碧沒有遵守“三從四德”。荼毒了中國婦女幾千年的封建禮制，是父權(quán)社會鉗制女性的可笑工具。所以，有些女性心中所建構(gòu)和信服的父權(quán)觀念往往比男性更加深刻，她們也用這些東西控制年輕的女性，自愿成為父權(quán)的代理人和執(zhí)行者。正如張愛玲《金鎖記》中的女主人公曹七巧，她是封建枷鎖下變異的“女鬼”，自身在父權(quán)體制壓迫下已經(jīng)很不幸，最終卻令她的女兒長安成為了第二個她自己。

三、結(jié)語

黃玉珊導演的《落山風》是“女性三部曲”的尾篇，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不遺余力、獨具匠心。它涉及宗教、倫理、老少戀、性自主和生殖等諸多重要的議題，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和思想深度，值得觀眾細細欣賞與品味。影片所表現(xiàn)的女性對父權(quán)體制的反抗和對自身命運歸宿的探尋，直至今天，仍值得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