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李爾王》中的“瘋癲”賞析——文學(xué)論文

一、引  言

    “瘋癲”是指個體生命喪失理智的病理性或心理性現(xiàn)象，人在遭遇重大挫折、迫害或大喜大悲過度時，往往會產(chǎn)生行為古怪、言語錯亂等“瘋癲”現(xiàn)象。哲學(xué)家米歇爾·?？聦ⅰ隘偘d”這種病理性行為上升到社會層面，將之視為人類文明進程的產(chǎn)物，并揭示了“瘋癲”與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聯(lián)系。在《瘋癲與文明》中?？掠檬闱榈墓P調(diào)描繪了“瘋癲”這種非理性生活，“瘋癲是最純粹、最完整的錯覺形式……視殉難者為米諾斯”，“象閃電倏然掠過夜空……以自身的力量抵御著巨大的道德桎梏”。在15世紀末期，對瘋癲的嘲弄是重要的文學(xué)主題，“在鬧劇和傻劇中……而是作為真理的衛(wèi)士站在舞臺中央”，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瘋癲成了“統(tǒng)治人的一切惡習(xí)”，它造就了政治家的野心、商人的貪婪，也激勵著哲人和學(xué)者的好奇心。

二、莎士比亞《李爾王》的主要內(nèi)容簡述

    《李爾王》真實反映了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社會狀況，揭示了文藝復(fù)興時期封建階級走向衰亡的歷史，表達了作家對專制王權(quán)的批判和對人性美的謳歌。剛愎自用、專橫跋扈的李爾王根據(jù)女兒的言語判斷她們對自己愛的程度，“孩子們……我要看看誰最有孝心、最有賢德，我就給她最大的恩惠”，高納里爾和里根用甜言蜜語獲得了父王的喜愛與垂青，而善良、正直、質(zhì)樸的三女兒考狄利婭這樣表述，“你對我有生身，鞠育，和慈愛的親恩……結(jié)了婚還全然只愛著父親”，這番真誠的表述惹怒了昏庸的李爾王，他把真心當成仇敵，將虛偽當成心腹，并將王國和財富分給了兩個忘恩負義的女兒，誠實的小女兒被剝奪得一無所有，只得遠嫁法蘭西王國，同時，李爾王還放逐了正直、忠誠肯特。后來，李爾王受到冷酷狡詐的大女兒、二女兒的虐待，被迫流離于荒郊之外，從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者變成了“流浪的叫花子般的國王”。在流落荒野后，李爾飽受痛苦和磨難，極度悲憤，喪失理智，幾近“瘋癲”，但他卻產(chǎn)生了超越理智的非凡智慧，他憑感覺看清了世界，看透了人性的本質(zhì)，認識到了生命存在的悲劇性；他看清了女兒們的真面目，想起了成千上萬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無家可歸的窮苦平民。在暴風(fēng)雨中李爾王向天呼喚，“吹吧，風(fēng)啊……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遺留在世上”，“衣不蔽體的人們……怎么抵擋得了這樣的氣候呢”。[1]

    同樣，葛羅斯特也犯了“看錯人”的錯誤，他對兒子愛德伽與私生子愛德蒙的人品判斷失誤，因為輕信讒言，他將真心愛著他的兒子愛德伽趕出家門，被他所寵信的愛德蒙挖掉雙眼。李爾王的“瘋癲”和葛羅斯特的失明告訴世人：認識世界的眼睛可能會成為發(fā)現(xiàn)真相的障礙，追求真理的結(jié)果可能恰恰走到了真理的反面，人的清醒和明見有時需要以“瘋癲”與失明為代價。 

三、莎士比亞《李爾王》中“瘋癲”賞析

    （一）李爾王的“酒神式瘋癲”。哲學(xué)家尼采將古希臘文明分為日神、酒神和理性三個階段，酒神精神是超越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的精神狀態(tài)，是在承認人生悲劇性前提下的積極立場，是“由個體化的破除而預(yù)感到統(tǒng)一將得以重建而產(chǎn)生的”。酒神智慧的產(chǎn)生源于個體理智的崩潰、個體和自然本體的融合。日神精神提出“認識你自己”、“勿過度”等基本要求，這無疑是在告誡世人：人的理智是有限的，理智不能知人，也不能自知。在《李爾王》中，李爾王被女兒的謊言所騙，表明理性不能知人；當女兒們的態(tài)度急劇變化時，李爾王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這有誰認識我”、“誰能告訴我我是什么人”，這表明理性也不能自知。過度的悲憤顛覆了李爾王的理智，就像日神的清規(guī)戒律不能束縛人的過度沖動一樣，悲憤將他推到了“瘋癲”的邊緣，“我寧愿讓這顆心碎成萬片……我要瘋了”。[2]

    “醉”是酒神精神的象征，個體進入“酒神陶然忘我之境……生于痛苦的歡樂表現(xiàn)為真理，從大自然中現(xiàn)身說法”，李爾王的“瘋癲”有著酒神式的智慧，“是個體解體與理智崩潰的結(jié)果”，也是個體與本體融合之后的涅槃重生。第三幕中，李爾王從至高無上的國王淪為一無所有的乞丐，飽受饑寒貧困的折磨，這使他對貧苦百姓產(chǎn)生了憐憫與同情，“衣不蔽體的不幸的人們……都得忍受這樣無情的暴風(fēng)雨的襲擊”，這種同情是李爾王獲得大智慧的第一步。在暴風(fēng)雨的荒原上，李爾王的體內(nèi)“進行著一場比暴風(fēng)雨的沖突更加劇烈的斗爭”，他放棄了個人能力，喪失了個體理智，他的靈魂與自然融合在一起，他祈禱天地懲罰女兒的“隱秘的罪惡”，希望風(fēng)雨雷電毀滅忘恩負義的人類。當李爾王遇到瘋癲的、赤裸的愛德伽時，他認識到“剝?nèi)ヒ磺械娜恕辈贿^是“寒磣的、赤裸的兩腳動物”，人的理智具有欺騙性，在多變的命運面前人是微不足道的，個體根本無法與強大的命運抗爭。在看透人生的悲劇性存在之后，李爾王拋棄了一切身外之物，追慕愛德伽復(fù)歸自然的狀態(tài)，“脫下來，脫下來，你們這些身外之物”?？梢哉f，在暴風(fēng)驟雨的荒原上，過度悲憤使李爾王沖破了理智的界限，他“瘋癲”了，同受難的酒神一樣獲得了個體解放、生命超越，正如尼采所言，“酒神的智慧……他必身受自然的對其個體的解體”。

    ?？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寫到，“這種癲狂的合理性在于它是真實的……它就吐出其神秘的真理,并大聲為其良心辯護”，悲劇并未因生命的毀滅而終結(jié)，反而在追求真、善、美的過程中獲得了永恒和超越，“死亡本身并沒有帶來安寧……這個真理通過生命的結(jié)束已從癲狂中解脫出來”。李爾王的“瘋癲”有著濃重的存在主義意味，在“瘋癲”狀態(tài)下他的心智不受任何束縛，他看到了理智狀態(tài)下看不到的事實真相，對人的存在價值、存在方式、認知形式等產(chǎn)生了質(zhì)疑，“當我們生下地來的時候……所以禁不住放聲大哭”。[3]通過理性的方式無法獲得理性的認知，需要用“瘋癲”獲得理性的認知，這無疑是對人性和存在的嘲諷和愚弄?！隘偘d”的李爾王意識到自己生活于貪婪罪惡、忘恩負義、混亂無序的理性世界中，他希望暴風(fēng)雨將世界洗刷一新，呼喚雷電擊碎這個罪惡的世界，這種非理性的控訴預(yù)示了理性世界的毀滅，唯有毀滅，才能使生命獲得新生。

    （二）李爾王的酒神式智慧。尼采說過，人生來是痛苦的，為了避免直面痛苦，人們用理性麻木自己，并獲得生存的勇氣?！袄碇恰弊尷顮柾跸嘈排畠旱闹e言，而“瘋癲”卻使他認識到了語言的欺騙和人的本質(zhì)，認識到：人生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唯有忍耐一切，任憑命運擺布，才能生存下去。同時，“瘋癲”的李爾王與瘋丐愛德伽開始了一場“瘋子間的對話”，愛德伽用瘋癲的語言講述了流浪的生活、無常的人生、多舛的命運，看似瘋癲至極，實則蘊含真理，李爾王將這個赤身裸體的乞丐稱為“高貴的哲人”，并請這個“瘋乞丐”當自己的侍從騎士，假作審判女兒時，邀請這個傻瓜和乞丐做法官，稱之為“最有學(xué)問的法官”。[4]在第四幕中，李爾王認識到了權(quán)勢的危害，他認為，人人都有罪，人人都無權(quán)懲罰別人，只是權(quán)勢將罪惡掩飾了，他向失明的葛羅斯特訴說，“一條得勢的狗，也可以使人家惟命是從”，“罪惡鍍了金，公道的、堅強的槍刺在上面也會折斷”，他勸告葛羅斯特，“你必須忍耐……當我們生下地來的時候……禁不住放聲大哭”。

    從酒神精神中回歸現(xiàn)實的人會心生厭惡，“他們厭棄行動，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行動絲毫改變不了事物永恒的本質(zhì)”，在恢復(fù)理智之后，李爾王選擇了隱遁，如在第五幕第三場中，李爾王和小女兒考狄利婭被俘，考狄利婭對兩個姐姐心存幻想，而李爾王拒絕向無情的女兒求情，他認識到命運的不公和反抗命運的荒謬，看透了人情冷暖，不愿再作無常命運的玩物，他將監(jiān)牢當成避難所，情愿在監(jiān)獄里看世人的爭權(quán)奪利，做一個超脫塵世的隱士，“讓我們到監(jiān)牢里去！我們將要像籠中的鳥兒一般唱歌”。[5]

    （三）李爾王“瘋癲”的圣經(jīng)情結(jié)。莎士比亞是一位深受《圣經(jīng)》影響的文學(xué)家，其作品中有著濃郁的圣經(jīng)情結(jié)，有評論家就認為《李爾王》就是“李爾的救贖”。李爾王的“瘋癲”乃是理性的回歸，沒有“瘋癲”就沒有對真相和真理的認知，“瘋癲”的李爾王做出了“清醒”時不曾做出的認知與判斷——認清了女兒的真面目，看透了荒淫、罪惡的世道。從基督教的角度出發(fā)，人類的祖先亞當、夏娃偷吃了智慧果，被上帝驅(qū)逐出了伊甸園，因而，人生下來是有“原罪”的。人類要想獲得靈魂的救贖，獲得真言、真相、真知和真理，就需要歷經(jīng)塵世間的各種磨難，“經(jīng)過考驗和鍛煉，神的恩典拯救了罪人的靈魂”，剛愎自用、專橫跋扈的李爾王需要受盡人間磨難，才能獲得真知和真理，實現(xiàn)靈魂的救贖。[6]

    “瘋子帶著瞎子走路，本是這時代的一般病態(tài)”，在《李爾王》中莎士比亞通過“瘋癲”完成了理性的審判，寄予了作家美好的人文主義理想。可見，在人類文明發(fā)展中?！隘偘d”是文明進步的必要代表，我們沒有權(quán)力、也沒有必要否定“瘋癲”。

參考文獻：

[1]肖錦龍.試論?？潞偷吕镞_的思想差異——從《我思和瘋癲的歷史》談起[J].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04,(2).

[2]華泉坤,牛振宇.理智喪失后的大智——李爾王的“瘋癲”與尼采美學(xué)中酒神式智慧[J].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6).

[3]馬廣利.顛覆與抑制:《李爾王》中的權(quán)力話語[J].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7,(5).

[4]朱平,王嵐.瘋癲的救贖———論《李爾王》的瘋癲與神性[J].英美文學(xué)研究論叢,2009,(2).

[5]華泉坤,牛振宇.理智喪失后的大智——李爾王的“瘋癲”與尼采美學(xué)中酒神式智慧[J].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科學(xué)版),2006,(6).

[6]謝錦.“瘋癲”背后的“知性”解讀——莎士比亞《李爾王》賞析[J].名作欣賞,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