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印記——《暴雪將至》對轉型期中國社會的隱形書寫

作為中國電影新生力量的代表人物，董越導演的處女新作《暴雪將至》不僅讓演員段奕宏獲得了“東京影帝”的美譽，更以黑馬姿態(tài)獲得了第3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的最佳藝術貢獻獎。對于采取評審團制的“東京電影節(jié)”而言，獲獎與否自然與其評選標準和評審們的藝術趣味密切相關，具有一定的偶然性 ；但是就藝術水準而言,《暴雪將至》也確有其獨到之處。本文嘗試從電影本體出發(fā)，討論這部影片“反類型”的敘事手法及其影像語言對90年代中國社會語境的隱形書寫。

一、消解與變奏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暴雪將至》是一部犯罪懸疑片，但卻不是一次對傳統(tǒng)犯罪懸疑片敘事方式有力表征，而是一次對其的消解與變奏。影片雖披著“犯罪”、“懸疑”的類型外衣，實則卻體現(xiàn)了“作者意識”的內(nèi)核。犯罪電影的核心是犯罪的實施和真相的發(fā)現(xiàn)，而懸疑電影的關鍵是“懸念的設置與解決”。由此可見，“犯罪懸疑”的重點是案件的發(fā)生與錯綜復雜的懸疑情節(jié)的偵破過程。但在《暴雪將至》中，導演并沒有將重點放在案件的推理與偵破上，而是著重表現(xiàn)了社會轉型時期人物的情感變化?！胺缸铩敝皇且晃丁八幰印?，被時代環(huán)境捉弄的“小人物的可悲”、“個體永遠是被歷史綁架的人質”這一社會性悖論的證實才是電影從頭貫穿到尾的真正主題。故事發(fā)生在1997年這個中國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此時，中國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的大型工廠開始由繁榮走向沒落，大量工人面臨下崗的困境。就在這個人心惶惶的社會變革時期，南方一個陰雨連綿的小城接連發(fā)生兇殺案。警察的編外協(xié)查人員余國偉渴望借此機會破格闖進體制內(nèi)，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公安警察，于是便用盡一切辦法追查案件背后的真相。但在破案的過程中，頻繁發(fā)生的意外讓他付出越來越大的代價?？v觀整部影片，導演除卻在開頭為了制造懸念，渲染氣氛而展示出荒野上的紅衣女子的尸骸之外，傳統(tǒng)犯罪懸疑電影當中的具體的作案手法、動機，案件的偵破過程，暴力血腥等元素的呈現(xiàn)都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只是這么一出案件，推著急于想證明自己的余國偉一步步走向人性扭曲的深淵。連環(huán)兇殺案、工廠偷盜事件、工人殺妻案件、整日閑逛在街頭的智障男子的出現(xiàn)、燕子的自殺乃至于余國偉的癲狂，這一切的排列都不是偶然拼湊，微觀的個人命運和宏觀的時代特征糾纏在一起，偶然性與必然性互相催化，終于在極端的情節(jié)中得到爆發(fā)和釋放——它反映的不僅是個體，更是這個失范社會之下人心的暴亂與精神的迷失，所以影片描繪的其實并不僅僅是余國偉個人抑或是他們這一群人，而是他們這一代人。所謂的懸疑、犯罪、推理的元素不過是為影片的可看性而服務的。

影片不僅解構了傳統(tǒng)犯罪片的敘事手法，而且對傳統(tǒng)犯罪片中的人物形象也重新進行了建構。美國學者 Leitch在《犯罪電影》一書中提出，犯罪電影有三種能性角色 ：犯罪者、受害者和復仇者。傳統(tǒng)意義上的犯罪電影當中，這三種功能性角色一定是涇渭分明的，但在《暴雪將至》當中，導演將這三種角色融為一體。一方面，從電影文本的發(fā)展來看，余國偉執(zhí)著“追兇”的過程也是他不斷“行兇”的過程，徒弟因他執(zhí)著追兇搶救不及時而死，燕子因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他當做“追兇誘餌”跳橋而亡，無故嫌疑犯被他誤當兇手而殺?！坝鄧鴤ァ边@一人物在影片中集受害者、復仇者、犯罪者三種身份于一體，他是時代變革的受害者，是執(zhí)著追兇的“追逐者”，是不斷行兇的“犯罪者”，也是掙扎在困境當中的”復仇者”。與其說破案是他不斷追逐理想，渴望獲得更多的過程，不如說他在這次執(zhí)著破案的迷途中，不僅沒有得到，反而卻逐步失去了友情、愛情、事業(yè)直至淪為罪犯。      

然而，淪為罪犯并不是余國偉人物弧線的最低點，2008年當出獄后的余國偉回到他曾經(jīng)獲得勞模榮譽的工廠禮堂，那個他自認為“最得意的地方”，那個他高呼著“我余國偉一定要活出自己的精彩”的地方時，看門的老大爺不僅不認識他，也徹底抹殺了他的光榮史，而他也不得不再次踏上流浪之旅。從異化，到崩塌，到掩埋，這一場黑色夢魘，終將落幕。

二、記憶與空間

?？略赋?：“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比之與時間的關系更甚。” 《暴雪將至》中導演雖選取了1997與2008兩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但其豐富的現(xiàn)實指涉性、時代性與社會性，不單單存在于這兩個被反復強調(diào)的時間點上，而在于其借助出色的視聽技巧所構建的空間表達上。 在影片開場，導演便用一組鏡頭將90年代南方小城潮濕泥濘的街道、高聳林立的煙囪、了無生氣的鄉(xiāng)間荒野盡數(shù)呈現(xiàn)在觀者眼前，這種壓抑、荒涼、灰暗的小城環(huán)境，無疑也是90年代人物內(nèi)心的一種投射。在中國社會發(fā)生變革的這個轉型期，龐然臃腫的工業(yè)烏托邦驟然坍塌，集體主義分崩離析，原先的一切規(guī)整都被打散重構、而面對既定秩序的瓦解崩壞必然造成的是社會的一種滑跌失范。社會失衡之際，正是罪惡滋生之時，暴力、不安、躁動隱藏在小城的各個角落。在長達八分鐘的工廠追逐戲里，我們看不到那個曾經(jīng)被謳歌的、朝氣蓬勃的工廠，傾斜或垂直的鋼架分割了銀幕，縱橫交錯的鐵軌幾乎要延展到畫外，在迷宮般的工廠之中，不安感和不穩(wěn)定感涌動著，人物仿若是囚困于其間的幽靈。

影片當中的工廠，筒子樓，燈光球場，三場交匯的小香港、極富年代感的理發(fā)店等視覺空間展示了90年代的圖景，但對一個環(huán)境的感知僅僅依靠看到還遠遠不夠，“只見其形，未聞其聲”的環(huán)境并不真實，客觀。聲音也是構建時代的一種有利手段。電影《暴雪將至》當中，豐富的音樂、音響元素與影像自然而妥帖的搭配賦予了影片空間更強烈的真實感。高速騎行的摩托車的轟鳴聲、遠處工廠里鐵的碰撞聲、火車過往的汽笛聲、自行車鈴聲、嘈雜的街道環(huán)境聲、車內(nèi)的廣播聲、工廠里的高音喇叭聲等等，這些環(huán)境音響的出現(xiàn)瞬間將觀眾的記憶拉回到了90年代那個躁動不安、灰暗衰敗的南方工業(yè)小城當中，所有嘈雜聲音的集合就如籠罩在工人周圍的一張無形的網(wǎng)，無法逃離也揮之不去。廣播聲在影片當中共出現(xiàn)過7次，這些聲音或屢次播放冷空氣來襲、暴雪將至的氣象信息，或高呼著企業(yè)改制的社會新聞。這些聲音的頻繁出現(xiàn)不僅增強了影片躁動、焦慮、陰郁的氛圍，更是記錄了那個正在發(fā)生變遷的灰色城市。

導演在力求逼真復現(xiàn)90年代南方工業(yè)小城的街道景觀的同時，還啟用了大量的“大雜燴”式的流行音樂拼貼，召喚受眾體驗那些似曾相識的時代印記。《多少柔情多少淚》（1997年，在影片當中出現(xiàn)過四次）《過火》（1995年）、《運動員進行曲》（在影片當中出現(xiàn)過3次）《愛拼才會贏》（1988年）等流行歌曲是時代的象征，也是集體記憶的文化標本?！皠≈幸魳纷鳛閿⑹碌囊徊糠?，其功能并不局限于敘事的強調(diào)和氣氛的營造，而是按各個文本的意指，指涉某種程度的真實。這個真實是意識形態(tài)的，可以是音樂的創(chuàng)作，人物情感的直接表露，也可以是體現(xiàn)影片寫實主義意圖的實踐?！边@些流行音樂的運用是導演“寫實主義意圖的實踐”，亦是他運用時代聲音書寫民間記憶的彰顯。

 三、結語

通過對《暴雪將至》反類型的敘事手法與影像語言構建的社會空間的探討，不難發(fā)現(xiàn)導演假借類型片的外殼，實則回溯過去，控訴時代的真實意圖。換而言之，影片在冷靜克制的影像風格裂縫間，以余國偉個人的時間經(jīng)驗斑駁地透露出了90年代宏大的社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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