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張愛玲小說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由三部作品話其悲劇色彩
張愛玲的處女作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于1943年5月在《紫羅蘭》雜志發(fā)表后,在上海引起巨大轟動,并幫助她順利出道。而她的成名作則是1943年9月至10月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傾城之戀》。隨后,她的另外一部中篇小說《金鎖記》也于《雜志》上分兩期發(fā)表。在這三部作品中,張愛玲對女性命運極為關(guān)注,尤其是其筆下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她塑造了四十年代中西文化交融下產(chǎn)生的一系列女性形象,葛薇龍、白流蘇、曹七巧等,并通過她們?nèi)狈Κ毩⒁庾R的卑弱表現(xiàn),讓人看到這些可悲女子陷于用金錢編織的羅網(wǎng)而不能自拔的悲慘命運。
一、生存的尷尬
張愛玲作為海派作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她用一種平等自由的價值觀念來體現(xiàn)人生,但其筆下,包括整個海派作家的筆下都沒有站立起來一個具有自主人格的新人形象。真可謂:“人在生存面前是很難硬氣的”。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的這樣一句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睡袍,里面爬滿了虱子。”在這里她一針見血地道出了生存的尷尬與矛盾。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在生存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的自私、卑瑣、冷漠、虛偽、扭曲,甚至病態(tài),恰是生活的真實,是對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莫名危機感。然而這一切都與她的身世密不可分,其家庭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使張愛玲過早的成熟,并形成了她怪異頑強的性格和自立于世的人生態(tài)度。在《我看蘇青》一文中她說:“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边@對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形成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她筆下的人物蒼白、渺小,沒有高尚的情操,沒有善良的心,也沒有質(zhì)樸、憨厚的性格。她們在生存這一欲望的擠壓下使物欲、情欲、性欲變的污穢不堪,把人與人之間本應(yīng)和諧的關(guān)系置于在了“爬滿了虱子”的尷尬境地。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女主人公葛薇龍原本是一個純潔而富個性的女學(xué)生。由于家境貧窮,不得不違拗地向生活腐落的富孀姑母求助。為了能得到姑母金錢上的資助,她堅信自己可以“出於泥而不染”。但是當(dāng)姑媽為她張開物欲的大網(wǎng),向她展示壁櫥里那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時,她便飄飄蕩蕩,心曠神怡了。金錢的光芒和洋場的輕歌曼舞抹去了她身上純潔的感情。而當(dāng)遇到喬琪喬后,她的防守底線徹底崩潰了,為了這一廂情愿的愛,她用虛幻的愛情麻醉著自己,犧牲了自由、自尊和人格,茍且舔食著猶如朝露般的所謂“愛情”,最終“自愿的”賣給了梁太太和喬琪喬。從客觀上看,是荒淫無恥的姑母拖她下水致使她的命運充滿了悲劇色彩,但事實上真正需要對她的悲劇命運負(fù)責(zé)的仍是她自己,她對嫁人的美好憧憬與殘酷現(xiàn)實的差距使其倍感尷尬。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為了生存,一生都在為“金錢”而奮斗,沉重的黃金枷鎖壓得她心理畸形,她容不得任何人染指她的財產(chǎn)。她也曾向往正常健康的愛,卻被她大哥買斷;她在姜家也曾有過愛的掙扎,但被小叔子拒絕了。而在得到財產(chǎn)之后,她心痛而又決絕地拒絕小叔子的示愛。這又充分說明,她的人性已被黃金枷鎖扭曲、摧殘,她的青春和愛情也被黃金枷鎖給扼殺了,她就這樣為了生存處在“生”與“死”的尷尬邊緣,她為了生存而放棄了生命中應(yīng)有的生存的血液,她守住的也不過是生存的骨骼,甚至更少。
《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離婚后回到娘家,她把所有的錢都用來貼補娘家家用,卻終日被兄嫂冷嘲熱諷。當(dāng)遇到遠(yuǎn)涉重洋回來繼承遺產(chǎn)的范柳原后,猶如攀住了救命稻草。她從父親那里遺傳的那股子賭徒勁兒發(fā)作了,迫切要把最后的資本——“二十八歲的青春”,再賭上一把,以致她遠(yuǎn)赴香港去捕捉她的“愛情”。但是她的生活卻處在尷尬的狹縫里,當(dāng)徐太太已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而她與范柳原的關(guān)系還沒有明確的時候,她尷尬;當(dāng)別人都喊她“范太太”時,她尷尬;她回不得家鄉(xiāng),只有做范柳原的情人,她尷尬。香港的陷落雖然成全了她的婚姻,而范柳原卻“把他的俏皮話剩下來說給旁人的女人聽”,白流蘇也還是“有點悵惘”。流蘇的失意得意,始終是都是難堪的。
二、生存的孤獨
張愛玲無力地注視著傾城的故事尾巴被炸掉,悵惘是流蘇的,也是作家本人的。這種意識來自她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來自沒落之家的后裔莫名的失落感,來自對“亂世”的感懷。于是,我們除了看見一個在街市上流連忘返,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和喜悅的張愛玲之外,還經(jīng)??匆娨粋€在高樓上獨自憑欄,滿懷惆悵,或是一個在小室里孤燈獨坐,黯然神傷的張愛玲。顯赫的門第,并沒有使張愛玲享受到昔日的榮華,而留給她的記憶卻是破碎,是蒼涼,是屈辱。父親吸大煙、納妓為妾,父母離異。心靈的創(chuàng)傷,使她看透了親情的脆弱。和浪蕩才子胡蘭成婚姻的失敗,更使得她對天長地久的愛情抱以懷疑的態(tài)度,愛也不過是生存的調(diào)味品。所以當(dāng)你在對張愛玲的作品進行系列的閱讀時,你會發(fā)現(xiàn):在它“漫畫式”的筆調(diào)下所描繪出來的是現(xiàn)代都市里本性受到?jīng)_擊下的女性的反抗和妥協(xié),展現(xiàn)了她們迷茫與孤獨。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寫薇龍在第一次拜訪姑母的回去的路上,有這樣一段描寫:“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zhuǎn)彎處,在樹椏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這段描寫是象征性的,那個越白越晶亮的月亮當(dāng)然正象征著葛薇龍的人生,月亮的白和晶亮不僅給人以視覺沖擊而且由此產(chǎn)生一種虛化的無法把握的令人暗自驚悸顫栗的對于人生那種又荒謬又盲目向往,而卻無從抓住的無奈無助凄涼而又孤獨的心理感受,突出人生的暗淡和荒謬。
《金鎖記》中曹七巧一生的追求,一生唯一指望得到的就是黃金。為了黃金,嫉妒妯娌,跟兄嫂鬧架;為了黃金,她拒絕了十年后站在她面前訴說衷腸的季澤,而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個男人——她的兒子,也在她惡毒的嘲笑與瘋狂的報復(fù)中,一步步走向了情感的地獄。最后導(dǎo)致“兒子女兒恨毒了她”,至親骨肉都被她沉重的枷角“劈殺”了,連她心愛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甚至把她的慘史寫成故事,也還得被不相干的讀者義憤填膺地咒罵幾句。還有什么比這更悲慘?更孤獨的?
《傾城之戀》在的白流蘇為了擺脫生存的危機,認(rèn)為最好的途徑便是婚姻。她憑著殘存的青春和美貌,在見到別人給妹妹介紹的男朋友范柳原時,她拋開顧慮,去勾引范柳原。并且在與范柳原的較量中受盡委屈,完全喪失了作為女性的自尊。如果不香港之戰(zhàn)的爆發(fā),流蘇最好的結(jié)局也不過是作為范柳原長期的情婦。流蘇費盡心機,最終雖贏得了一個受人尊敬羨慕的富翁太太的地位。但更多的卻是空蕩蕩的惆悵。她努力抓住了婚姻,在與現(xiàn)實的較量中她贏了,她贏得了物質(zhì)生存的保障,卻丟失了自我。并由此淪為生存的精神空虛者。她在巴爾士頓的自己的房子里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獨特感受:“屋子里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沒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這終究是因為她的“心”是孤獨的。
三、生存的悲哀
張愛玲對人物之間種種微妙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也把握得極為準(zhǔn)確和深入。她曾說“生在這個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她特別喜愛《詩經(jīng)》中“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諧老”的詩句,稱其是一首悲哀的詩。由此可見,她的人生態(tài)度是何等的肯定。然而,盡管肯定,里面仍然沉淀著濃稠的憂患意識,她清醒地意識到人生的殘缺,生存的悲哀。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僅在姑母家呆了三個月,止不住的物質(zhì)欲望使她在現(xiàn)實面前敗下陣來,逐漸成為姑媽勾引男人的誘餌。她也有過追求新生活的念頭,但卻如她姑媽所說:“要想回到原來的環(huán)境里,只怕是回不去了?!彼仁菙蒯斀罔F地宣稱要回去,買了船票,收拾了東西,可是臨到走時生了一場病,她又懷疑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愿‘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薇龍抵抗不了物欲的誘惑,還是留下來了。她所有的掙扎,最后剩下的是對姑媽說的一句話—— “你讓我慢慢學(xué)呀!”葛薇龍由一個單純、自信、希望保持自己人格完整的少女到幻想的貶值、自信的破滅終乃至人格的喪失,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一個受黃金驅(qū)使的幽靈,變態(tài)自虐又恣意虐人的女性,由于在婆家長期遭受人格上的侮辱、情感上的挫折和情欲上的壓抑,人性嚴(yán)重扭曲,變得乖戾、暴躁刻毒。分家之后,七巧把為了錢而主動向她示愛的小叔子季澤大罵出去。她嫉妒兒子和媳婦的親熱,要新婚不久的兒子為她燒兩個通宵的煙泡,并誘使兒子說出房中“秘聞”,還在牌桌上“略加渲染,越發(fā)有聲有色”地散布。對兒媳婦百般挑剔,最終將媳婦折磨至死。對女兒長安更加惡毒,她當(dāng)著女兒男友的面說:“她還要再抽幾筒就下來了。”活活斷送了女兒的婚姻。在她的生命中,只有生存,只有生存需要依仗的金錢。至于愛,不管是精神的還是肉體的都是那樣遙遠(yuǎn),它被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利益遠(yuǎn)遠(yuǎn)地阻隔在外,永遠(yuǎn)也無法觸摸。曹七巧是女性在金錢和情感的夾縫里生長出來的典型代表。
《傾城之戀》中流蘇與家人們的爭斗,與范柳原的爭斗全是生存意義上的爭斗,全是為“活著”的爭斗。流蘇在三哥四嫂的無情挖苦下,不得不離開了家,去尋找一個糊口的生存之路。因此她想拴住范柳原,不是為了感情,而是為了生存,為了活著。親情的危機使她感到了生存的危機,生存的危機又使她淡漠了親情,當(dāng)范柳原說等回到上海請親戚朋友把他們的婚禮大張旗鼓地辦一下時,流蘇的反應(yīng)是:“呸,他們也配”,并且“說著,嗤地笑了出來”,當(dāng)她想到以她為榜樣而與四哥離了婚的四嫂時“她微笑了”,如此種種,這著實讓人感到悲哀。然而更讓人悲哀的是她的選擇竟成了許多人的榜樣,她們也希冀有一次她這樣的“成功”。我們不難看到,在她們的眼里擁有堅強的經(jīng)濟依靠就有了愛情,有了一切。生存的悲哀令人痛惜!
張愛玲筆下塑造了許多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女子形象。她們有著有截然不同的個性與經(jīng)歷,有著各自不同的悲劇命運,讓我們深切感受到了她們的痛苦。在她的作品中女人的愛是淺面的,“謀生”才是“愛”的本質(zhì),使得女性遠(yuǎn)離“人道”而趨近“獸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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