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風云下的女性悲歌——淺析張翎《雁過藻溪》中的女性書寫

    《雁過藻溪》曾被加拿大《星島日報》稱作“是張翎最新一輪文學(xué)井噴中的首篇，在此之前，張翎的小說已經(jīng)因文學(xué)性極強而引起專家關(guān)注，而《雁過藻溪》在此基礎(chǔ)上，更向中國歷史的縱深挺進，主題厚重。在她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向前邁出一大步?！比欢瑧?yīng)該引起讀者關(guān)注的絕不僅僅是主題的厚重。本文試圖從這部小說中女性象征意象、細膩婉約的女性語言、女性命運的溫情書寫以及尋找后的精神歸鄉(xiāng)這四個方面來解讀《雁過藻溪》中的女性書寫。 

一、女性象征意象—“藻溪”

    張翎的小說大多是講女人的故事，對女性命運的書寫構(gòu)成了張翎小說一條鮮明的主線。而以藻溪為代表的水意象，則在女性命運的展示中充當了重要的介質(zhì)作用。海外華文評論家陳瑞琳曾把她比作“水做的女兒”，很多女性的故事總都是在藻溪邊展開，女性的命運總是與故鄉(xiāng)的歷史相連，藻溪成為女性命運轉(zhuǎn)折點，成為歷史滄桑的象征物，如《郵購新娘》、《空巢》等?！堆氵^藻溪》中末雁的母親當年從藻溪邊赤腳逃出了留給她傷痛的故鄉(xiāng)，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而回鄉(xiāng)安放母親骨灰的末雁，在對故鄉(xiāng)藻溪的歷史溯源中找到了母女情感隔閡的答案，探究了母親在政治歷史的沖擊中女性命運的坎坷。

    水是生命之源，由此引申而來的水，就具有了母親般的滋養(yǎng)和哺育的意味。小說在“題記”里寫到：謹將此書獻給母親和那條母親的河”，這一“題記”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在張翎看來，“藻溪”這條頗具詩意的河流，這條激發(fā)張翎創(chuàng)作靈感與哲思的“母親河”，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條獨立的河流和單一的水體，而是生命的源頭、傳承文明與文化的載體。

    那么以藻溪為代表的故鄉(xiāng)， 自然、恬淡、寧靜，她如同哺育了兒女的母親，在兒女的心中構(gòu)成一種巨大的精神向心力，成為諸多女性尋求安慰和歸宿的精神家園?！堆氵^藻溪》中末雁遠離故土，婚姻觸礁，女兒隔閡，身心疲憊的末雁重回故土尋找精神的根脈，“在那個叫藻溪的狹小世界里，她遭遇了她的大世界里

    所不曾遭遇過的東西”，最終在藻溪邊重新找到了自我，消解了橫亙在母女間幾十年的恩怨和隔閡，也透悟了人生。文本中“藻溪”的潺潺流水貫穿首尾，歷史、女性、河流互滲互動，不僅有末雁與百川“水與火的纏綿”，也有母女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與誤解，還有漢斯來信中穿插的索羅《沃登湖上》的一些片段，以水的安然和諧之境，撫慰現(xiàn)代人浮躁喧囂的內(nèi)宇宙。在張翎筆下，水的柔美、沉靜與女性柔弱、不屈、頑強的個性結(jié)合在一起，兩者形成了文化層面的呼應(yīng)。張翎借助于對水的形態(tài)的把握洞悉生命的內(nèi)在意蘊，把女性比喻成各種形態(tài)的水。水和人互喻，生動詮釋了女性的精神品格，為小說增添了神韻。

    以“藻溪”為代表的水意象既體現(xiàn)出“江南地域文化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創(chuàng)作影響”，又“顯示出審美主體借助水敘事，渴望表達更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內(nèi)容的殷切”，最終把水作為構(gòu)建第三地空間的具體表征物，正如論者所言：“獨特的故鄉(xiāng)水意象的選取與展現(xiàn)更體現(xiàn)了女性作家獨特的審美視角與柔婉的內(nèi)心，使作品具有飄逸、靈動的陰柔之美，表現(xiàn)出明顯的女性色彩與女性風格?！?nbsp;

二、困境中的女性心理

    張翎寫得較多的、寫得最好的，是女性的心理空間，尤其是困境中的女性心理。她筆下的人物可以什么都沒有，但是必須有一顆敏感的心靈。因此，張翎的故事首先都是關(guān)于心靈的故事。她筆下最常見的是那種離異獨居的單身女性，往往是身處此地的困境，而心靈卻在向往著更遠處的一個完滿。這種特殊而又曖昧的身份，無疑為張翎帶來自由想象的空間。張翎經(jīng)常以人物的婚戀為中心，在各種事變的聚焦之下來透視他們的心理。這一方面顯示了她的女兒本色，另一方面也歸功于她捕捉細膩感覺的能力。

   《雁過藻溪》中的末雁是一個80年代留學(xué)加拿大的知識女性，在事業(yè)方面具有非凡的聰明睿智，完全能獨當一面，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卻異常的天真無能，在國外與丈夫“毫無理由”地離婚之后，返鄉(xiāng)送母親回祖墳安葬，這一次藻溪之行卻成了一場發(fā)掘自我的旅程，她發(fā)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個關(guān)于自身身世的驚天秘密，其實也經(jīng)歷了錯失在青春歲月里的成熟過程，有對情緒的渴望、自身潛藏的欲望、對母愛的頓悟，還有在愛情婚姻方面，通過她對越明的惱怒、失去漢斯的悲痛以及對百川的欲望的描繪，顯示出了女主人公的寂寞心理?？傊霸谀莻€叫藻溪的狹小世界里，她遭遇了她的大世界里所不曾遭遇過的東西”就探索女性心理的多重可能性而言，這部小說是很成功的。

    在末雁無奈的慨嘆背后，我們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出張愛玲那“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不過，張愛玲式的無奈、絕望和悲涼，在張翎這里應(yīng)當不是本意。張翎小說中的人物總會在此時此地遭遇困境，也總有命運無常的的感慨，但她們?nèi)匀粯O力尋找溝通和慰藉，在彼時彼地尋找到絕望后的希望、苦難之后的慰藉。文中的末雁雖然遭受失母、離婚的多重打擊，但從來沒有關(guān)閉心靈的窗扉，這點從她和漢斯、百川的心靈對話中可以讀出。

三、歷史風云下的女性之痛

    有論者指出：“張翎最擅長在‘風月’里融進‘風云’。從《望月》到《交錯的彼岸》，再到《郵購新娘》，幾乎都是一部中國現(xiàn)代史的別樣演繹”。確實，張翎的小說常常于虛構(gòu)中包孕著時代風云、歷史滄桑。然而，中篇小說《雁過藻溪》則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雁過藻溪》中倒影著土改運動的影子，往日的鄉(xiāng)親們被階級仇恨膨脹了自己的恨和欲望，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展現(xiàn)了猙獰的面容，張翎仿佛故意不去聚焦那些昨日洶涌激蕩的宏大事件，但透過平靜的文字看到深處，穿過那被獸性喘息淹沒的地主宅院時，我們?nèi)阅芨惺艿酵粮臅r期被放大到極致的人性之惡。但這也僅僅是作為張翎筆下女性人物命運發(fā)展的背景而存在的。

   張翎說過女人的每一個故事都是與歷史無言的抗爭。《雁過藻溪》中，張翎正是從女性視角出發(fā)，她試圖通過主人公的愛恨情仇和聚散離合，挖掘女性內(nèi)心，揭示被遮蔽的女性的遭際命運，使歷史因為有女性的存在和參與而顯得真實和豐厚，觸摸和感受歷史風云變幻中三代女性的悲愴，表現(xiàn)出了充分的女性自覺意識。

   母親黃信月，少女時代無端地被卷入土改政治斗爭的旋渦之中，經(jīng)受了喪失人性的折磨、羞辱。她逃離出火坑，沉默寡言了一輩子，至死也不敢吐露女兒的身世之謎。對于一個母親、一個女人，這樣屈辱而難以啟齒的一生，她內(nèi)心的煎熬該是多么難以忍受和痛苦，何況自己親生的女兒，一直抱怨于她，始終不能給予理解、諒解，更使她至死都難以瞑目。

   女兒末雁，出身于高干家庭，成長之路一帆風順，甚至出國留學(xué)，有穩(wěn)定的工作、安逸的生活和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然而，她從小生活在一種陰冷而缺乏母愛溫暖的環(huán)境之中，生活并不幸福。末雁自幼就敏銳地感受到母親的生分、冷淡、疏遠而不能理解；在國外，長年累月與丈夫形同路人，沒有愛也沒有共同語言，最后只有離婚；在北極考察認識了一位心靈相通的男人卻也最終惹上飛來橫禍；女兒靈靈在看到母親的亂倫場景后的不能理解，當靈靈在終篇時“抖開了末雁的胳膊，冷冷地用英語說：‘請你別碰我’”。這無異是一把利劍，直刺入末雁的心窩；藻溪之行使她終于理解了母親的沉默，但是，阻隔在母親和她之間的是座“五十年的大山”,而她們已經(jīng)錯過了“爬山的年齡”，母親帶著塵封在堅冰之下的母愛魂歸藻溪, 這是命運的嘲諷, 是歷史的玩弄。

   小女靈靈，國外長大，并未經(jīng)受過政治動亂、階級斗爭的洗禮，對父母的離異，她表現(xiàn)出了西方人的那種開通、瀟灑的姿態(tài)，可回到陌生的故鄉(xiāng)，“捧著那篾編的碗具房子，突然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哀襲中。微笑如水退下，臉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縷的滄桑。那個玩具房子在最不經(jīng)意之間碰著了她的心，心隱隱地生疼，是那種有了空洞的疼?！碧貏e是，當她偶然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與百川的亂倫之后，更驚嚇得“兩眼深黑若井，身體筆直木然，一如墻上的掛圖?！保瑢τ谝粋€涉世不深的少女，這無疑成了一個致命的打擊，祖、母兩代女人的悲傷哀怨的命運，會像影子一樣跟隨她一生的。

在書寫女性之痛的同時，小說中又充滿了女性的溫情、慈悲與寬恕。在階級斗爭的動亂年代，女性成為階級斗爭的犧牲品：嬸娘袁氏投井自盡，母親信月遭受凌辱逃離家鄉(xiāng)，然而作家并沒有讓信月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去報復(fù)藻溪的鄉(xiāng)親，反而在困難年代幫他們度過難關(guān)，最終，當年的行惡者受到了自然和歲月的懲罰，一直深受良心譴責的財求以中風癱瘓而告終。

結(jié)語

   《雁過藻溪》是一部富有詩情畫意的小說，以三代女性人生命運的悲劇為描寫內(nèi)容，站在女性的視角審視歷史與女性、男性與女性以及女性與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同時，細致描繪現(xiàn)代女性在雙重文化背景下的各種遭遇及其所帶來的身心體驗。這種體驗都是女性自己在觸摸世界的過程中獲得的，帶有女性自覺的主體意識。張翎這種不落男性話語窠臼對女性主體性的真實展現(xiàn)，并不事先帶有反男權(quán)的主觀動機，但在客觀上起到了打破男性“天然”的書寫權(quán)利、消解男性敘事權(quán)威的作用。

    張翎以她那固有的悲天憫人的寬大情懷，那洞察世事的高遠視野，把故國家園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社會動亂、政治風云、家族興衰、人際風情，以及漂泊海外的流浪生涯、婚戀離異、甚至極地探險的生死搏斗，盡收筆下。這里不僅有愛和恨、情與仇、生與死、誘惑與欲望、悲傷與痛苦等等情感世界細致入微的動人描述，而且還有形而上的人生哲理、倫理道德、歷史功過、政治是非、人性曲直的深入解剖和思考。這是一幅深廣博大的歷史畫卷，也是一曲凄婉憂傷的女性悲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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