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芳香馥郁自由奔放的晚春歌——韓愈《晚春》解讀

                          晚春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大地上，草打起了精神，樹打起了精神，他們已從輕風(fēng)的細(xì)語中，知道春天的裙袂，不久就會飄進五月的門檻。這些美麗的精靈，來不及細(xì)想，就急急地展開千姿百媚的舞姿，紅的、紫的、黃的、綠的吐艷爭芳，而乏香少色的楊花榆莢，憑著勇氣，也趕來湊晚春的盛宴，想在最后的光景里，露一把臉，讓季節(jié)記住自己。這是韓愈詩中極富奇趣的小品，詩題一作“游城南晚春”，是韓愈“游城南十六首”組詩之一，可知詩中所描寫的乃是作者郊游即目所見。

    “晚春”的詩題實含惜春、送春之意，而在中國古代文人的傳統(tǒng)里，惜春、送春實在不是一種簡單的情緒。既有杜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1]這樣驚心動魄的詩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有像“紅殘綠暗已多時，路上山花也則稀。”[2] “蝶懶鶯慵春過半。花落狂風(fēng)，小院殘紅滿?！盵3] “花開又花落,時節(jié)暗中遷。 無計延春日,何能駐少年。小叢初散蝶,高柳即聞蟬。繁艷歸何處?滿山啼杜鵑?！盵4]這樣的詩句，色彩暗淡，表現(xiàn)無限感傷的心情。而元好問更是把這股對春天的深情眷戀的情緒，頃刻間化作一種徒勞的追尋：“沙際春歸，綠窗猶唱留春住。問春何處?；潸L無語。”[5]韓愈這首《晚春》則完全不同，他極力渲染紅紫芳菲，柳絮飄舞的自然景象，詩的色彩是鮮明的，感情是開朗的。詩人把“草樹”看作能“知”能“斗”能“解”的有情之物，尤其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這種擬人化的手法，給晚春的景致增添了幾分幽默的情趣。滿眼的風(fēng)光，使人讀后心情格外愉快，格外熱乎。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是這樣引梅堯臣的話來評詩之極致的：“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盵6]元稹評白居易詩時就說極致的詩是要“道得人心中事”[7]，可見，這“心中事”是世人共通的。一首詩如果只圍繞著個體的瞬間經(jīng)驗，而那瞬間經(jīng)驗又不能超出個人生活的范圍，那么，它必然就會局限在一個較狹窄的時空內(nèi)，和共通就會隔了一層，只合其一家激賞而不能眾人稱賞。韓愈此詩的妙處正在于詩人運用擬人化的手法，將無知草木賦予人的靈性，因此，無論其花的開與謝、絮的飛與落，都不再是一般的自然現(xiàn)象，而是人情感的外泄，意志的表現(xiàn)，使讀者在接受晚春燦爛多姿的景色時，又能把它們認(rèn)同為與自己一樣的解悲解喜、知榮知辱的生命，并從它們在晚春時的不同表現(xiàn)中，讀懂了不言之意。

    景無意而人有意，物無情而筆有情，木然無知的景物，一旦進入詩人眼中，經(jīng)過藝術(shù)化后而再現(xiàn)于筆下時，就不再是原來的客觀景物了，而是浸透著詩人情緒、詩人意志的載體。對于“無才思”的楊花榆莢，盡管后人有認(rèn)為是勸人珍惜光陰，努力勤學(xué)，以免像楊花榆莢那樣白首無成——“漫天作雪飛”；有認(rèn)為含有揶揄之意，是故意嘲弄楊花榆莢沒有紅紫美艷的花——“惟解漫天做雪飛”，一如人之無才華；還有認(rèn)為是借描寫景物，諷刺那班趨炎附勢或隨波逐流之輩。但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8]以柳絮楊花喻雪，自古稱美，更何況這如雪楊花，乃是晚春最具特征之景物，何嘗不美呢？我們大可不必把“楊花榆莢”與“紅紫芳菲”置于對立地位，也許曹雪芹“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9]就是對韓愈這首詩的移植。楊花榆莢不因“無才思”而藏起，而是勇敢地加入富有才情的眾花中，盡情為晚春添色。

    前人曾評韓愈詩力大思雄、作英雄語，此詩正是“英雄語”，是韓愈言志之作。韓愈終其一生，政治抱負(fù)遠(yuǎn)大，始終以天下為己任，始終奉行“達則兼濟天下”的準(zhǔn)則，但似乎從來沒有甘心“窮則獨善其身”的地位。他排佛老，關(guān)注國計民生；倡古文，弘揚儒家道統(tǒng)；創(chuàng)詩界新風(fēng)，好奇求新求異。這些，都始終貫穿著儒家的這一積極入世精神，并以信念作執(zhí)著而堅定的追求。元和元年（806）六月，韓愈離開江陵，再度回到京師任國子博士，十年時間中，職務(wù)由正六品上階的國子博士升為正四品下階的太子右庶子，升了六級，雖說是比較順利的，但因他性格耿直，總與一些宦官權(quán)要相對抗，故也不太得志。元和十一年正月，韓愈自考功郎中、知制誥遷中書舍人，賜服緋魚，五月，因他贊同對淮西與蔡州用兵，得罪宰相李逢吉韋貫之，被借故降為太子右庶子，雖然太子右庶子的官階比中書舍人還高，但因為沒有實權(quán)，不直接參予機要政務(wù)，故被認(rèn)為是降職?！锻泶骸愤@首詩正是作于這一年。韓愈自己在《送孟東野序》說過，“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他認(rèn)為在“不平”的逆境中 ，才能寫出有真情實感的作品。換句話說，只有那些“窮餓其身，思愁其腸”，遭受排斥和壓抑的人們，才能通過切身感受，“郁于中而泄于外”，“自鳴其不平”。[10]《晚春》能在立意上不落窠臼，翻出新意，偏能在暮春中發(fā)現(xiàn)生機，在逆境里看到光明，正是韓愈屢遭打擊而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的寫照?！安輼渲翰痪脷w”，一個“知”字，就點明了“草樹”對春之將盡這一嚴(yán)酷現(xiàn)實，早已清醒地看到，但它們并不為此悲觀消極，而是仍要在凋落之前，轟轟烈烈地一展其生命的絢麗。乏“才思”的楊花榆莢，雖無“紅紫”“芳菲”，但面對巨壓卻不甘消極無為，也盡情地“漫天作雪飛”，這種勇氣近乎悲壯。

    韓愈志做圣賢，也確實成就了圣賢之業(yè)。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說他“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guān)盛衰之運”，[11]認(rèn)為他具有充塞天地之豪氣。面對“眾夫指之笑，謂我知不明”[12]的世俗，韓愈的心情是孤獨憤激的，為抒寫憤激不平的心理，這時他只有尋找奇特的物象來表達，或者是直接寫那些不常見的物象，如蛟龍鬼魅；或者是在尋常的物象當(dāng)中尋找不尋常的特點，把平凡的物象寫得不平常，以便抒發(fā)不尋常之情感，最終，把這股憤激的情緒一發(fā)為自豪而奔放。李賀強調(diào) “筆補造化天無功” （李賀《高軒過》）的創(chuàng)造性詩思，孟郊明確主張詩歌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要做到“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fēng)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孟郊《贈鄭夫子魴》），韓愈也非常重視這種將天地納入自我“胸臆”間而盡情裁奪之的創(chuàng)造性的詩思：“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盵13]（《調(diào)張籍》）他們強調(diào)的是詩人的心理感受，求的是象外之旨，對物象可做任意裁奪，在物象之外尋求玄妙意旨的傳達。因此，韓愈才會在他人一片惜春送春的感傷中，見到的是色彩的絢麗，聞到的是芳香的馥郁，感受到的是一個送春的盛會。不管是“草樹”還是“楊花榆莢”，它們所表現(xiàn)的那種身處困境仍積極進取的樂觀態(tài)度，面對挫折而不甘消沉的堅韌精神，瀕臨危亡仍頑強迸發(fā)的生命力量，這種精神理想與審美情趣，正是以韓愈為代表的韓孟詩派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所追求的“筆補造化”。

    盡管韓愈以狠、重、奇、險的筆調(diào)，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險怪奇誕的意象特顯于中唐詩壇，但《晚春》能不露怒張之勢，不見用力之痕跡，而情緒昂揚，骨氣順暢，詩中自有一股內(nèi)在的力量，氣盛而言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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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杜牧.惜春[A].清彭定求.全唐詩·卷526[O].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7頁.

[5]元好問.點絳唇·長安中作[A]. 唐圭璋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G].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2450頁.

[6]歐陽修.六一詩話[A].何文煥.歷代詩話[G].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7頁.

[7]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O].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中華民國75年.

[8]謝道韞.詠雪聯(lián)句[A].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第二[O].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頁.

[9]曹雪芹.紅樓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頁.

[10]韓愈.送孟東野序[A].錢仲聯(lián)馬茂元.韓愈全集[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1-202頁.

[11]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A].呂晴飛.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辭典[G].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版，第1338頁.

[12]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A].錢仲聯(lián)馬茂元.韓愈全集[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頁.

[13]韓愈.調(diào)張籍[A].錢仲聯(lián)馬茂元.韓愈全集[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