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回現(xiàn)代黃生------讀《黃生借書說》有感

乾嘉之際，漢、宋學派占據(jù)了學術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考據(jù)之風日熾，影響到文學創(chuàng)作上，必然導致擬古主義和形式主義。而與此同時也有不少人站出來反對，提出自己的主張，與之分庭抗禮。袁枚即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他所倡導的“性靈說”成為了我國古代文論中的重要一支。袁枚詩文俱佳，給當時文壇帶來了一縷清風，直到今天，我們讀他的作品還能感受到那份清新與靈巧。

《黃生借書說》是袁枚《小倉山房文集》中的一篇小文章，很短可絕不粗糙。雖不能說它就是袁枚作品風格的一個縮影，卻也帶上了其揮之不去的“性靈”之風。就仿佛是中國盆景藝術中的微型山水，小巧玲瓏，又不失神韻。

讀《黃生借書說》，給人的第一感覺是言若己出，袁枚講的就好像是讀者自己要說的。一句“書非借不能讀也”，頃刻間引起了閱讀者無限的共鳴。再看下去，愈發(fā)感到其在情在理，言之鑿鑿。天子藏書，“七略四庫”，富家藏書，“汗牛充棟”，但其間有幾個是真正的讀書人？歷史早已回答了這個問題。更可悲的是“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邑里為江南文化重鎮(zhèn)，藏書之風盛極一時，歷史上的汲古閣和鐵琴銅劍樓聲名顯赫，然汲古閣主人毛晉去世后，子孫離散，珍貴的藏書便作云煙之散。更有甚者，毛氏子孫中竟有一人喜品茗，以毛晉嘔心瀝血所刻書版當做煮茶柴薪，云：“以此作薪，茶味當倍佳也?！鼻叭说囊簧难獡Q做的是后輩的一杯香茗，豈不讓人扼腕？而一般人呢，“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痹洞搜允巧钪O世人心理的，人們對于借來的東西和屬于自己的東西所采取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如果是借來的，“必慮人逼取”，因這種外驅力作用，自然會鞭策自己，出現(xiàn)“惴惴焉摩玩之不已”的情形。如果東西為自己所擁有，一切則另當別論。在寫法上運用了類比推理，由“書”講到“天下物”，深化論點，拓展論題，有力地證明了“書非借不能讀”的觀點。

我們姑且不論此一說法的是否具有廣泛性，單就袁枚個人而言，他是有切身體會的。幼年家貧，借書苦讀，孜孜不倦，“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睘楣俸螅百喝鴣?，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卷軸。”兩種情形，兩樣感受。讀到這里，不由聯(lián)想到自己，借書與買書不也是極平常之事，可借來的書倒能時不時翻看，總想歸還之前有所收獲，而自己買的書拿回家中往往擺到書架之上，當起了裝飾，完成了它的另類使命。經(jīng)歷相似，體驗一致，感覺到袁枚是在訴他的親身事，講他的心里話，一點也沒有老先生說教的派頭，娓娓道來，平易近人，啟發(fā)聯(lián)想，讓這位黃生允修及無數(shù)位后世“黃生”心悅誠服。

這無疑是袁枚主張抒寫“性情”的可貴之處，他講創(chuàng)作“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說為文“不可以無我”，在《黃生借書說》中這些寫作觀點顯然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也讓每一位讀者都認識了袁枚其人，聆聽他的諄諄教誨，感受他的率真性情，似飲甘露，如沐春風。

帶著這樣一份感悟，我們再讀此文，就倍感親切。文章語言平易沖淡，風格素雅清麗，既不用“語不驚人死不休”，也無須“繁文縟節(jié)，著意堆砌”。一切是那樣的自然流暢，如深谷幽蘭，自有余香不絕。不妨來看袁枚對自己幼年讀書經(jīng)歷的一段描述：“余幼好書，家貧難致。有張氏藏書甚富。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苯钑募鼻校灾聲裘虑笾?，這份精神實在是難能可貴。而那一刻的人物心理描摹得淋漓盡致，雖只是寥寥數(shù)語，卻形神俱到，不得不讓人佩服袁枚的文字功力。尤其是“歸而形諸夢”一句，實在有畫龍點睛之妙，生動地表現(xiàn)了心情的急切，又描摹出夾雜于其間的一絲無奈，情感變得真實具體，一下子就將人物寫活了，寫透了。遍觀全文，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一切都要歸功于袁枚如訴家常式的語言，不疾不徐，清新雋永，絲毫不因為文字簡短而失之粗率，恰恰因這份有感而發(fā)、率性而為在時文或模擬格調或強調考據(jù)之風中卓然不群、獨樹一幟。

當然，作品的膾炙人口也得益于文章結構的渾然天成，我們讀這篇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其謀篇布局的一氣呵成，無半點滯澀感。文章首句即開宗明義，交代寫作緣由。因黃允修來向自己借書，自己要對其說幾句肺腑之言。之后就提出“書非借不能讀也”的觀點，立論明晰。并圍繞這個論點，逐層展開闡述，先列舉帝王、富貴者和普通人的事例，再從正反兩面講述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夾敘夾議，論據(jù)有力，論述得當。最后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緊扣“借書”之事，表明自己“公書”的態(tài)度，勉勵黃生，有點題之妙，并與開頭相呼應，整篇文章自是渾然一體。這樣的結構既無拖沓冗長之弊，更無語焉不詳之惑，流轉自如，條分理晰，儼然是古代散文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

今天重讀《黃生借書說》一文，最大的感受依然是真，呈現(xiàn)于感情上的，也體現(xiàn)在藝術中。在感情上，我們是聽一位長者的誠摯教誨，在藝術上，我們是看一個才子的吟詠情性。而無論從哪個角度，讀者都受益匪淺，既充實了自己的思想，又消解了不實的文風，實實在在地讓每個人做了一回“現(xiàn)代黃生”！也正因如此，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讀這篇文章，認認真真地當好“現(xiàn)代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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