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中“故事”與“歷史”的互文性關聯——江淮論壇

 講述故事與敘述歷史，作為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是人類在時間進程中建構意義的獨特方式。故事與歷史的互文性，不僅源自于結構設置、情節(jié)安排等等敘述技巧上的相通，而且通過語言對事件的再度構成，展現出比現實世界更多、更深層次的東西。喬治·盧卡契在《歷史小說》一書中指出，“如果小說呈現了歷史的時代變遷，反映了歷史事件對普通男女日常生活的影響，便可劃入歷史小說的范圍”[6]。從此意義上講《贖罪》也是一部具有寫實特點的歷史小說，雖然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關于人性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的發(fā)展和整個歷史時代的風云變遷密不可分。故事起源于上世紀30年代英格蘭頗具英倫風情的貴族莊園，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烽火硝煙，再到1999年的當代社會景觀，主人公的命運與時代的變化休戚相關。某種程度上，故事的發(fā)展雖然以布里奧妮的贖罪之旅為主要線索，但時代的推手更促造了主人公們的悲劇命運。在整部小說中，歷史的文本和文學文本是交互呈現的，作者采用了大量的寫實手法，將歷史的真實性融合到文學文本的真實中來，兩種文本的互文更加有效地幫助了讀者對人物性格進行解讀，繼而理解文本的運作，揭示了文本的文體效果。
小說第一部講述的是1935年發(fā)生在貴族階層塔里斯家庭的故事。此時的英國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影響和戰(zhàn)后接連不斷的經濟危機的破壞，國力不斷下降，雖然在外表上英國似乎仍然維持著世界霸主的地位，但實際上已是外強中干，疲于應付復雜的世界新形勢，塔里斯家族便是這大廈將傾的日不落帝國的冰山一隅。布里奧妮的父親是政府要員，然而他工作纏身，無暇顧及家庭。是什么工作使身居要職的杰克·塔里斯連自己的家人都無暇顧及？是即將爆發(fā)的戰(zhàn)爭。“艾米莉一眼就猜出直線處表示乘數是五十。每扔下一噸炸彈，就有五十名傷亡者。若兩周內投下十萬噸炸彈，傷亡人數將達到五百萬?！盵4]161“艾米莉很清楚政府官員必須做這樣的推測，而且的確也應該預先防范各種意外事件的發(fā)生。但這些夸張的數字顯然是在名利和權勢上自我擴張的一種表現，草率馬虎幾乎到了不負責任的地步。”[4]161這段文字很明顯地向讀者揭示了當時英國的政治局面，戰(zhàn)爭迫在眉睫，而英國政府并未做好積極的、實際的應戰(zhàn)準備，這也是后來英國在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的主要原因，也可以說是導致羅比在戰(zhàn)場上陣亡的間接原因吧。
在小說的第二、三兩部，作者將講述重點移至戰(zhàn)爭時期發(fā)生的故事，并極力向讀者呈現著戰(zhàn)爭的慘烈和殘酷，還原歷史的真實面目。第二部中，作者集中刻畫的是這場戰(zhàn)爭對羅比和塞西莉亞的生活的影響。羅比為了抹去自己不光彩的入獄經歷，決定參加戰(zhàn)爭，為名譽作戰(zhàn)。而塞西莉婭也因羅比的事與家人決裂，成為了一名病房護士。作者以羅比的口吻來描述戰(zhàn)爭的場面，但是卻選取了英國人記憶中最想回避的敦刻爾克大撤退這一幕，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個人求生的強烈欲望，是戰(zhàn)爭對人肉體和精神的摧殘，是赤裸裸的掠奪和殺戮，是一種文明、一種信仰的毀滅和坍塌。而戰(zhàn)爭也給布里奧妮的生活帶來了同樣巨大的震撼和無法彌補的遺憾。小說第三部講述的是布里奧妮因為愧疚放棄了攻讀劍橋大學的機會，選擇了和姐姐相同的道路，做了一名戰(zhàn)地護士。她希望以這種方式向姐姐證明自己的醒悟，同時也希望能有一天偶遇受傷的羅比，親手照顧他，親口向他訴說歉意。作者對布里奧妮生活的描寫，不是高尚的、純潔的、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的生活，而是累得使人麻木的工作，到處充斥著躁動不安的情緒和令人緊張壓抑的軍事化的管理?？吹揭慌忠慌删茸o車送來的傷員，聽到他們無助痛苦的呻吟，甚至親眼目睹年輕的士兵由于傷勢過重失去生命、失去永遠再見愛人的機會，布里奧妮終于明白這場戰(zhàn)爭會如何加深她的罪孽，會怎樣使她永遠失去贖罪的機會。作者在這段描述中，力求重現歷史的真實，為了寫好布里奧妮在圣托馬斯醫(yī)院照顧傷員這一節(jié)，他不僅參考了英國浪漫小說家魯希拉·安德魯斯的傳記《無暇浪漫》，還專程在皇家戰(zhàn)爭博物館詳細查閱過相關的檔案資料，調看了大量二戰(zhàn)前后實習護士們與家人的通信[6]，因此這段文字的真實性和歷史性可見一斑。作者借布里奧妮之口，真實再現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不可彌補的傷痛，控訴戰(zhàn)爭的殘酷。
小說結尾部分講述的是1999年二戰(zhàn)后發(fā)生的故事。作者用寥寥幾筆交代了主要人物的命運。因為戰(zhàn)爭，被傷害和被侮辱的永不能再回來：羅比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死于敗血癥，塞西莉婭也在幾個月后的一次爆炸中喪生。而最為諷刺的是強奸案的始作俑者保羅·馬歇爾因為在二戰(zhàn)中大發(fā)戰(zhàn)爭橫財，被授予勛爵的稱號，并娶了自己當年強奸的對象：勞拉表姐。清白無辜的人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重獲幸福的可能性，而寡廉鮮恥之徒卻因為戰(zhàn)爭過著安然無恙的生活?？吹今R歇爾和勞拉生活在表面光鮮的虛偽生活中，布里奧妮決定用寫作來還原真相，為羅比申訴，為自己贖罪。
《贖罪》將真實的歷史主題與虛構的故事素材巧妙地糅合起來，利用“故事”和“歷史”的互文關聯，以虛實相間、跨越跳轉的敘事結構，描述了戰(zhàn)爭對愛情、對人性的毀滅和摧殘，記錄了時代的變遷以及隨著時代沉浮的普通人的命運。在真實的歷史文本與虛構的文學文本的互文中，作者進一步彰顯了他不斷重復的一個主題，即贖罪對于人的意義是什么。戰(zhàn)爭是作者為故事設置的歷史背景，而作者為什么要將他的故事置于戰(zhàn)爭這樣一個背景之下？因為某種程度上戰(zhàn)爭也是人性弱點集中爆發(fā)的體現，也會進一步催發(fā)激化人本身的罪惡。一個錯誤的產生有可能是源于個人人性中的某種缺陷，但是要使這個過錯演變?yōu)檎嬲淖?，那就是整個時代在推波助瀾了。在三位主人公的命運旅途中，戰(zhàn)爭才是幕后的劊子手。如果沒有戰(zhàn)爭，也許塞西莉婭和羅比就不會離開人世，自然布里奧妮也就不會永遠失去說明事實真相、向受害人親口道歉的機會了?？墒菓?zhàn)爭卻將所有的可能性統(tǒng)統(tǒng)扼殺了。如果說人性中的嫉妒和懦弱是導致悲劇的直接原因，那么那些被戰(zhàn)爭扼殺的美好愛情、無辜的生命和真誠的救贖才是最大的悲劇，才是整個人類社會最嚴重的罪行和最無奈的痛苦。然而，無論是對于布里奧妮個人還是對于整個人類來說，當過錯已然犯下，贖罪的機會也一去不返，該怎么辦？作者用標題給了讀者意味深長的回答。在英文中，atonement的意思，是上帝與罪人之間的和解。作者正是用這樣一個詞告訴讀者，每個人為了贖罪已經盡其所能了，“奮力嘗試是一切的一切”，[4]394至于這段贖罪之旅是否圓滿已無關緊要了。無論是對于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而言還是對于整個人類而言，無論有罪或是無罪，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堅持著，去除心中邪惡的心魔，使善得到升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尋找完美的人性、完善的人格，這才是贖罪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