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與哀愁——庾信《小園賦》論析——文學論文

        從賦產(chǎn)生至發(fā)展興盛數(shù)百年的歷史看，好的辭賦作者，必定伴隨著不同尋常的生活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漢代的賈誼、三國時期的曹植等人，都以辭賦聞名，但同時他們又都有著懷瑾抱璧，明珠暗投的相似經(jīng)歷。同他們一樣，庾信的《小園賦》可以說又一次驗證了這一條藝術規(guī)律。

一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人，是南北朝文學的集大成者。于梁武帝天監(jiān)十二年(513)，生于一個既有政治地位又有文化素養(yǎng)的世族家庭。15歲即“仕梁東宮講讀”，19歲為蕭綱的“抄撰學士”，與父肩吾同仕東宮，“出入禁闊，恩禮莫與比隆”。^[1]P744后又“聘于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2]P2793梁承圣三年（554），庾信出使西魏，不久，江陵陷落，他成了亡國之使。因此，被迫滯留長安，先仕西魏，后仕北周，在北朝經(jīng)歷二朝五帝，渡過了28個年頭。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故后世稱“庾開府”。

        早年，庾信“妙善文詞，尤工詩賦”，在宮體詩盛行的蕭梁王朝，與父及徐氏父子寫了不少香艷綺靡的詩文，號稱“徐庾體”。他憑借清新的才思，“斗巧出奇，調(diào)諧對切”，^{[3] P299}很快成了梁代宮體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家。盡管同時代的人也有寫賦寫得好用典用得精的才子，如江淹，徐陵，但他在其中卓爾不群，出類拔萃，深得帝王、皇子恩寵，不僅高官厚祿，更是帝王、皇子的知己好友。顯然四十二歲出使西魏成為庾信人生和藝術的分水嶺。前期生活于皇宮禁闥，過著優(yōu)游玩賞、斗酒吟詩的優(yōu)越生活。詩文受生活環(huán)境和當時浮華文風的影響，是“宮廷貴族化內(nèi)容與輕靡綺艷化的藝術”。^{[4] P318}但他已是頗具影響的作家，“每有一文，都下莫不傳誦。”^{[5] P2793}后期出使西魏，羈留不歸，被迫仕魏。由于際遇感蕩，思鄉(xiāng)情切，詩文逐漸趨向蒼涼沉郁。后半生也是他詩文成就最大的時期，《哀江南賦》《擬詠懷二十七首》等都是庾信晚年的力作。

        南朝時期，朝代更迭頻繁，人民流離失所，在這樣一場浩劫當中，許多南朝文人被迫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流寓他鄉(xiāng)異域。而由梁入北的著名詩人庾信正是在這樣天崩地頹的混亂中，被迫羈留北朝。盡管他在北朝受到了優(yōu)厚的待遇，“位望通顯”。但食祿于北朝，又使他羞榮交織，愧憾難當，他的靈魂也因之而終生漂泊，無所皈依。但骨子里的思鄉(xiāng)情結，卻在他漂泊在外的幾十年中始終伴隨著他。

二

        《小園賦》為庾信北上仕西魏時的作品，是一篇排遣屈節(jié)羈留的痛苦和抒發(fā)鄉(xiāng)思哀愁的小賦。與他的代表作《哀江南賦》相比，其情感格調(diào)十分接近。但《哀江南賦》是自傳性作品，敘事的色彩較濃。同為寄情傷懷的文章，《小園賦》中思想情緒卻更加矛盾復雜，曲折隱晦和含蓄深沉，也更符合賦的體裁特點。

        文章開篇從“若夫一枝之上”到“又足相容者也”之間，引出作者隱居的意向和閑居的志趣：他只要一個安巢之所和容身之地，可以“聊以擬伏臘，聊以避風雨”便可，不必有“連闥洞房”“赤墀青鎖”之華貴。而他的“寂寞人外”的小園，“近市”而不求利，“面城”而不喧鬧，對于無心于榮華的他，此園正好供他棲息，以“適閑居之樂”。

         那么，庾信是否在這個小園中得到了“閑居之樂”呢？文章從“爾乃窟室徘徊”到“異秋天而可悲”的第二段回答了這個問題。在這座小園中，有桐有柳，有琴有書，有棗有梨。面積不大，數(shù)十步而已，無館無臺，低矮的茅房掩映在草樹之中。在小園中作者可以無拘無束地和鳥獸同巢并居，雖然茅屋極為破漏低矮，但不用因出仕做官而如墜羅網(wǎng)、擔驚受怕。他希望通過幻想小園的清幽環(huán)境和隱居生活的樂趣消除國破家亡、屈節(jié)仕敵的.隱痛和愧悔。但進去生活時便發(fā)現(xiàn)：這里荒草叢生，雜花自開，貍有窟，鳥做窩。在這里毫無樂趣，心如枯木，發(fā)似亂絲。而且終年愁苦，四季畏怯：他逃不脫國破家亡、屈節(jié)仕敵的.隱痛和愧悔。

         接下來從“一寸二寸之魚”至“驚懶婦而蟬嘶”的第三段，寫作者對超脫而飄逸人生的如意設想及其徹底破滅，抒發(fā)其深沉的苦痛。在小園中，那“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引起了他對于閑適靜謐生活的向往。他設想過一過仙人生活：三春負鋤，五月披裘，跟農(nóng)夫樵子建立純真的友誼，或采藥問卜，或品花觀魚，求得心靈的安慰。然而，現(xiàn)實是冷酷的，就在他的這個小園之中，也是草不忘憂，花不長樂，鳥無意，魚無情——哪有一點超逸的情致！何況，生活于其間的小園主人，心緒惡劣而低沉：“寒暑異令，乖違德性”，時事變遷，進退失據(jù)，整個身心經(jīng)受著折磨。于是，他在“不樂”中“損年”，他用“長愁”來養(yǎng)病”，其結果是病魔纏身，精神恍惚，在思鄉(xiāng)戀故的煎熬中呻吟，在顛倒錯亂的神志下囈語！最多也不過是伴著老妻弱子，在焦麥寒菜中艱難度日?！帮L騷騷而樹急，天慘慘而云低?！边@樣的生活，這樣的人生，哪里還有一點光澤？哪里還有什么希望！庾信陷入了深沉的破滅之痛。

        文章的最后一段，承接上文的悵惘、失落、破滅之情，以更為沉重的筆墨，緬懷既往，寫早年江南生涯的歡愉，詛咒當前的灰色人生。文章說早年出身于高貴門第的他，備受蕭梁王朝恩龐，官居宮庭侍從，或陪游玄武之觀，或參從鳳凰之墟，如同西漢賈誼之受召宣室，揚雄之作賦長揚一樣受到重視。得到皇家青睞，這是多少封建文人所祈求的榮遇呵！可是侯景一亂，這一切全灰飛煙滅了。他訣別家國，永留北地，成為異鄉(xiāng)之客。而且年華已逝，很快要成為他鄉(xiāng)之鬼了！此生此世，無力回天，又無計飛騰，聲名兩虧，前程無望：“不暴骨于龍門，終低頭與馬坂”！痛苦的庾信只能在愧悔悲恨中做心靈悸動的反思了！最后則以“諒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渾渾”這樣呼天嘆民的兩句作結。古人往往痛極喊父母，窮極始呼天?？磥?，庾信正是以他生命的最后力量發(fā)出了悲天憫人的呼喊來表現(xiàn)他的復雜矛盾的心理和余恨無窮的情感的。

三

        同《哀江南賦》相比，《小園賦》中所包含的情感內(nèi)容更加復雜，“情紛糾而繁會，意雜集以無端。”^[7]P1080它所表現(xiàn)出的，不僅是被傷懷思舊所籠罩的鄉(xiāng)關之情，更是庾信后期政治抉擇所表現(xiàn)出的矛盾性和復雜性，那就是他的士族人生觀在《小園賦》中所折射出的大大的一個思鄉(xiāng)情結。這個情結有三個支點：

         其一，是道德內(nèi)容。前梁簡文、元帝對庾信的知遇之恩讓庾信無法坦然仕北，對滅亡了的梁朝，始終有著眷顧之情。從《哀江南賦》中對“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的梁朝的繁榮景象的描繪中的欣喜之情，可見一斑。從文化傳統(tǒng)角度講，庾信出身于貴族之家，他汲汲于忠孝道德的培養(yǎng)，并以才德兼美自詡。然而一場國破家亡的歷史巨變，使他變成了逆子貳臣，梁朝的故臣成了敵國的臣虜，命運的乖違使他陷入了喪志辱節(jié)的境地，出仕敵國的恥辱時時咬噬著他，使他的靈魂永遠無法安寧。清人全祖望在他的著作《鮚埼亭集·外編》中，指責庾信仕北“失節(jié)”、“無恥”，其實庾信自己何嘗不受“正統(tǒng)”的道德觀的指責！一個人早年形成的價值觀是根深蒂固的，他為了生命，為了家人而委曲求全，也許別人可以原諒他，而他自己卻時時刻刻忘不了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文中沉重的感情基調(diào)，與庾信個人的道德拷問有一定的關系。

        其二，是生活際遇。庾信先仕南梁，又仕西魏、北周。“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論語·里仁》）。像庾信這樣敏感的人，思鄉(xiāng)之情就顯得更為豐富。在高官顯位上，他始終意識到是一個異國他鄉(xiāng)之人，“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庾信《哀江南賦》）。南朝陳取代蕭梁之后，主非故主，他不敢保證自己回南后的前程。既然此時無論在南在北，都失去了歸宿感，他就姑且繼續(xù)在北方漂泊?！澳纤级赐ニ?，北想玉門關。稻粱皆可戀，飛去復飛還”（庾信《詠雁》）。《小園賦》中無論小園怎樣閑適，詩人卻無法忘卻現(xiàn)實，“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鳥何事而逐酒？魚何情而聽琴？”本幻想在隱居的小園中獲得排遣，結果反落得“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痛苦。此正如清代黎經(jīng)誥《六朝文箋注》所云：“《小園賦》者，傷其屈體魏周，愿為隱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異潘岳之《閑居》，亦非仲長之《樂志》，以鄉(xiāng)關之思，發(fā)為哀怨之辭者也。”^[8]P25

        其三，處世態(tài)度。入北之后，庾信一面反復表明自己有隱居之志，一面又在田園之作中主動求官。作為一個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誨下成長起來的漢族士人，庾信不可能沒有建功立業(yè)、兼濟天下的理想。在梁朝出仕時，庾信就有過參與領軍平叛的經(jīng)歷，也曾經(jīng)參與策劃朝廷的政策方略。但在仕魏以后，再也沒有史料顯示庾信的政治活動。盡管他同西魏權臣宇文泰、北周孝閩帝等人“有如布衣之交”，又官至驃騎大將軍，封“麟趾學士”。但在他的四周，不是異族權貴，就是故國降臣，這令他感到寂寞。獨善其身的思想成為他無可逃避的歸宿。如能歸隱，他不嫌“巢之一枝”，“壺公容身之地”之微，他不畏“檐直倚而妨帽，戶平行而礙眉”之窄，他向往“燋麥兩甕，寒菜一畦”的簡樸生活。然而，“移住華陰下，終為關外人”，“故人倘相訪，知余已執(zhí)硅”的恥辱，并非自己的愿望所能左右，也并非歸隱就能忘卻，作者終于陷入了天道昧昧而不可知的境地，即“從官非官，歸田不

田”^[9]P174的窘境。                             

四

        《小園賦》受齊梁浮華文風的影響，語言華麗雅致，全篇講求對稱，注重排偶，對仗工整，所用句式或四字或六言，轉換自然，銜接順暢，完全根據(jù)內(nèi)容的需要和情感的表達而定，絲毫不給人以枯滯呆板、凝固不變之感，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駢賦形式的束縛。南北朝時期是漢語音韻學理論成熟的階段，也是駢體文大興的時期，庾信被人推為“四六宗匠”，足見他的賦在當時文壇上的影響。在四十二歲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他登上了辭賦寫作的新高度。語言精麗，保持了韻文的特色，內(nèi)容廓達，情感豐富真實卻遠勝前期作品?！扳仔牌缴钍捝?，暮年詩賦動江關”。^[10]P264從杜甫的評價我們也能看出他詩文的卓爾不群。庾信先仕魏、后仕周，“位望通顯”。周武帝“惜其才”，不惜以強制的方式將其留在北方，與他無人撼動的文壇地位有著直接關系。從藝術角度看，尤其是用典上，《小園賦》應該超過《哀江南賦》?！缎@賦》幾乎句句用典，有些地方還用得奇巧。如前引第一段第一句的“一枝之上”，取自《莊子·逍遙游》“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巢父”一詞，來自《古史辨》所寫的傳說：古代高士許由在樹上棲息，人稱巢父。庾信雙典合用，牽合成“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表達他的心愿，而《哀江南賦》中只有某些這種典故的用法。作為六朝時期駢賦的代表之作，《小園賦》結構精巧，行文工而不滯，用典繁而能巧，能以麗詞寫哀思。這篇賦，當?shù)闷疱X鐘書先生“善用故實，明麗中出蒼渾，綺縟中有流轉”^[11]P301的評價。

[1] 令狐德棻：《周書》，中華書局1971年，第744頁。

[2] [5] 李延年：《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2793頁，第2793頁。

[3] [11] 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第299頁，第301頁

[4] 王琳：《六朝辭賦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18頁。

[6] 倪璠：《庾子山集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頁。

[7]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80頁。

[8] 黎經(jīng)誥：《六朝文絜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5頁。

[9] 魯同群：《庾信傳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74頁。

[10] 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第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