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白石的端硯觀談文化傳承
引言
齊白石是近現代中國繪畫大師,世界文化名人,其在藝術上的成就與貢獻已為世人所公認。他早年有一圖冊,名曰《石門二十四景圖》,共二十四開,每開縱三十四厘米、橫四十五厘米,現藏遼寧省博物館。其中有一幅畫為《雞巖飛瀑圖》,畫中一瀑布從石巔傾瀉而下,石山上有松樹兩株,右下角立一人觀瀑,題詩曰:造化可奪理難說,何處奔流到石巔。疑是銀河通碧海,鼎湖山頂瀉飛泉。畫中題跋左側另有一行小字為黎承禮題詩曰:“巖石何森漠,皎練劈空下。登天扶風雷,何年碧雞化”。由詩可知,齊白石所繪此圖與名叫鼎湖山的勝跡有關,并且此地的景物已映入齊白石的心中。詩中描述的地方應是廣東肇慶以東30余里的鼎湖山飛水潭,齊白石為何到此?與肇慶有何等情緣?
一、遍訪名勝存詩文
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載:“光緒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我四十五歲。上年在欽州,與郭葆生話別,定約今年再去。過了年,我就動生了。坐轎到廣西梧州,再坐輪船,轉海道而往。到了欽州,葆生仍舊叫我教他如夫人學畫,兼給葆生代筆。住不多久,隨同葆生到了肇慶。游鼎湖山,觀飛泉潭。又往高要縣,游端溪,謁包公祠。”齊白石在文中明確記錄了這段行旅,同行者為郭葆生,此時任欽廉兵備道,也就是現在的廣西欽州做官(當時歸廣東管轄地)。齊白石本是應汪頌年之約于1905年7月游桂林,因喜愛桂林山水便在那里小住,以賣畫刻印為生,還在桂林過了年。到1906年春正準備回家之時,父親來信說四弟淳培和其長子良元從軍到了廣東,叫他趕緊去尋,他便一路下梧州到廣州,住在祗園寺廟內,探得他們跟了郭葆生,最后到欽州尋到了他們倆。郭葆生見齊白石一路尋來,笑著說:“我叫他們叔侄來到這里,連你這位齊山人也請到了!”就留他在府上住了幾個月,教他的如夫人學畫,并因郭葆生喜歡揮毫,官場之內多有人求他的畫,齊白石便為代筆畫些應酬之作。到了秋天,齊白石跟郭葆生定了后約,就獨自回家了。齊白石稱此次為“五出五歸”中的“三出三歸”。前文所述光緒三十三年之行,已是齊白石第二次前往欽州,住不多久便與郭葆生一同出游到了肇慶,就有了這段難忘的行旅。
《借山吟館詩草》中也刊載了同名題詩,不過第三句為“疑是銀河通世界(一作碧海)”略有修改,并有補記于詩后:“丁未春夏,余小住肇慶,嘗攜郭憨庵游鼎湖山,觀飛泉潭。其泉似從天河傾瀉而下,其響若雷。在潭底久立,清涼之氣令人神爽。”這首詩的補記與自述中的事件發(fā)生頗為吻合,并描述了他游飛泉潭的感受:此泉似從天河傾瀉而下,聲震如雷鳴,并且久立潭底,清涼之氣讓人神清氣爽。在自述和此詩補記中都記錄了觀“飛泉潭”的經歷,而鼎湖山現在的景點中并沒有此名,與之相應的應是“飛水潭”,歷史上多有名家詩詞吟詠,如屈大均、袁牧等,1993年版的《鼎湖山志》第二章記有“龍?zhí)讹w瀑”一景:“循磴道破路折右而行,過眠綠亭,至觀瀑亭,憑欄觀瀑,可見飛泉瀑布,掛在30多米高的峭壁間,如天河下泄,飛珠噴玉;雨天時,噴涌怒吼,乘風飄揚起舞,瀑上景色,因朝暮、陰晴和四季氣候而生變化,景象萬千,瀑布下積水成潭三疊,水清見底,此景一直存在。”此條詳細敘述了飛泉瀑布的地理位置和景點特征,并說明此景一直保存到現在,齊白石詩中的描述和該景點特征相符,與歷代詩詞吟詠也相應,齊白石畫的《雞巖飛瀑圖》與該景致在意態(tài)上頗為相似,而且除了該景點,鼎湖山其他地方并沒有此奇境。所以,飛水潭與齊白石所說的飛泉潭應是同一景無疑。
在《萍翁詩草》中有《憶昔游》一詩也回顧了他到肇慶的這段行旅:“鼎湖山上聽僧鐘,端石溪頭問老空。笑道遠看初不識,木棉花勝晚霞紅。”(端溪硯石佳者出自老洞,土人稱老洞為老空。)這首詩同時描述了他造訪鼎湖山和端溪的見聞,尤其“僧鐘”與“老空”點出了二地的特點。鼎湖山是南粵四大名山,因山頂有湖而得此名。山上有寺名曰《白云寺》和《慶云寺》,《白云寺》是禪宗六祖慧能的高徒智常禪師于唐高宗儀風三年(678年)所創(chuàng),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慶云寺》于崇禎九年(1636年)由高僧棲壑正式開壇講法,還曾于1893年獲翰林院書“敕賜萬壽慶云寺”匾額,香火一直很旺,在南粵的佛教史上有著重要地位。而端硯是四大名硯之首,自唐代已有硯石開采并制成硯臺,歷來是皇家御用貢品和文人雅士們追捧的上等文房器物。齊白石精于繪事,對端硯的研究非常深入,何以見得呢?詩中所述“端石溪頭問老空”,他親自造訪了端硯石材的產地——端溪,并探尋了端硯中最為名貴的硯材坑洞——老空。王建華先生在《毛澤東珍藏齊白石贈<片真老空端硯>》文中指出:湖南話的“坑”與“空”讀音相似,齊白石先生錯把端硯“老坑”當“老空”。這是端硯極品老坑硯的唯一出產地,當地人和官府都極為珍視,他對本地人稱老洞為老空(老坑)的俗語詳細記錄在冊,如果不是親自造訪端溪,應是難以有此切身感受的,這與《白石老人自述》提到的“游端溪”也相應和,足見他對端硯的留心程度和認識水平都非同一般。
之后,他還拜謁了包公祠,并賦詩一首《謁包公祠》,詩中詳細記錄了他在包公祠的見聞:山猿野鳥畏風高,沉硯河流無怒濤。我昔謁公曾肅穆,官堂鼓革尚余毛。(李義山《籌筆驛》詩:猿鳥猶疑畏簡書。謁包公祠,土人傳言,包文拯辭肇慶,一硯不欲,沉于河中。祠堂有鼓,言是包公在時物。鼓皮尚有牛毛未脫。余偶恐后人換之造,然對包公言之,不能不敬也)。詩中描述了齊白石獲聞包公“擲硯成洲”的傳說:包公曾在端州任職三年,在他準備乘船離開端州回京時,途徑羚羊峽突遇狂風驟起,波浪翻騰,無法繼續(xù)前行。包公感到蹺蹊,立即查問隨從,原來有老硯匠為感恩包公贈予了一方端硯,包公得知后堅辭不授,立即取出端硯拋到江中,頓時風平浪靜,云開日出。后來,端硯下沉的地方隆起一片陸洲,就是今天的硯洲島。詩中運用的典故在肇慶至今仍然廣為流傳,硯州島還成為肇慶的一大旅游景點。為了紀念包拯在端州清正廉明的功績,現在還有包公祠和包公觀硯亭等一批紀念性建筑,以供世人瞻仰學習。另外,齊白石還記錄了他在包公祠堂中的一個疑問,堂中立的鼓宣稱是當時包大人在端州任職時留下的遺物,齊白石拜謁時觀察十分細致,發(fā)現鼓皮上的毛都未曾脫落,包拯離任(1042年前后)至齊白石赴端州(1907年)相距860余年,經過這么多年的風雨,加上南粵天氣潮濕,容易發(fā)霉變質,如此安放早怕是損壞殆盡了,但他看到鼓皮上的毛都未曾脫落,齊白石懷疑是后人更換過的偽物,他認為這樣對來拜謁的人說有對包拯不敬之意!由此可見,齊白石對事物的觀察頗為細致,勇于持懷疑態(tài)度,對歷史上的忠孝之臣自身非常敬重,因感念于包拯的事跡,所以才有此詳細的記錄與感慨!
二、端溪老坑最足珍
齊白石到了肇慶游鼎湖山觀飛水潭勝景,聞高寺僧鐘;深入了解端硯并造訪端溪,探訪老坑洞;拜謁包公祠時獲聞包公“擲硯成洲”的故事,并懷疑堂中的鼓非包拯遺物??梢韵胍姡敃r齊白石與郭葆生來肇慶游歷,兩人是非常暢快愉悅的!但是兩人對肇慶的勝跡風物如此熟知,應有當地的官員或精通兩地語言的人陪同才是,因為作為廣府文化以及粵語的發(fā)源地,“土人”的粵語對兩位湖南人而言應是難以聽得明白,更不用說交流了。而且他們在肇慶肯定小住了一段時日,不然,他們也難以如此深入的尋訪多個名勝古跡,因為當時的交通,端州、鼎湖和高要雖然只相距數十里,除了舟車勞頓還要尋訪勝跡,實為不易之事。對于齊白石而言,他這次赴肇慶,雖多了些見識,也增加了些繪畫素材,而最大的收獲應是對端硯的研究更為深入了,齊白石對端硯的喜愛早年就種下了種子,并已融入進了他的人生境界中。
在其《花卉圖冊》冊頁八開之二硯臺一畫中,齊白石題記曰:“余曾為天涯亭過客,得端溪老洞石硯九,因以九硯名樓,后失其一,更樓名為八硯。八硯樓主者并記?!绷硗?,在其自述中也曾提及此事,“我把破舊的房屋,翻蓋一新,取名為寄萍堂,堂內造一書屋,取名八硯樓,名雖為樓,并非樓房,我遠游時得來的八塊硯石,置在室中,所以題了此名。”這便詳細交代了齊白石用印和題款中常出現“八硯樓”的由來,這八方硯臺的獲得,是在1906年11月之前所獲,因為此時他“從梅公祠舊居,搬到了茹家沖新宅,我以前住的,只能說是借山,此刻置地蓋房,才可算是買山了。”齊白石首次赴欽州從郭葆生府上回來之后便建了此樓,齊白石并未說明八方端硯的具體由來,在此之前,也未見齊白石有過肇慶府的記載,也就是說齊白石在沒有游歷肇慶之前就已經有了這八方硯。雖然在1906年初,齊白石為尋四弟純培和長子良元取道梧州下廣州,即使此時從梧州坐船經過肇慶,可能也因他尋人心切而無心尋硯了吧!那這八方硯應該是于“遠游時得來”,齊白石在前三次遠游途中已經注意收羅硯中珍品——端硯,可以想見他對端硯的鐘愛之情可見一斑,所以他對端硯的產地肇慶端州應是早有所向,因此才有了次年與郭葆生同游肇慶之行!
在《東坡玩硯圖》一畫有題記:予曾游肇慶,得端溪老空(坑)蕉葉白兼浮云凍大硯一方,已玩三十余年,他日誰人畫我。題跋中明確稱此硯是昔年游肇慶期間所得,而且是端硯中的極品——老坑洞的蕉葉白兼浮云凍大硯,此種品相的老坑大硯是極難尋見的,歷史上所見此種品相的大硯也寥寥無幾,因老坑洞“每次采石,得石亦有限,故凡此坑所出之石,均被視為珍品?!饼R白石所獲此硯真可謂上上品,價值非同一斑。收獲此硯的時間應是此前他與郭葆生同游肇慶時所得,此老坑大硯三十余年在其側,可見他對此物尤為珍愛,應該是齊白石畫案上的常設之物。他還笑稱“他日誰人畫我”,齊白石此畫雖寫東坡與硯之情愫,實為借彼喻我,這份喜硯之情堪比東坡,可稱白石佳話!
齊白石晚年還有一首追憶赴粵之行的詩,題為《木棉花》:“看山曾作天涯客(天涯亭在欽州城外),記得歸家二月期。游遍鼎湖山下路,木棉十里子規(guī)啼?!痹娭刑岬降摹岸缕凇薄ⅰ澳久奘镒右?guī)啼”,可以大致推算出齊白石來肇慶的時間應是陽歷二月的中下旬,此時正是木棉花盛開之際,與前詩補記提到的春夏之際和《憶昔游》一詩描述的“木棉花盛晚霞紅”之景都頗為契合。讀到這幾句詩,很容易讓我們眼前浮現出晚霞映襯下木棉花盛開的絢爛場景。在這首詩里,既有鼎湖山,又有木棉花,肇慶的典型意象都包蘊其中,齊白石信手拈來,還堪稱“游遍鼎湖山下路”,足見他對嶺南的熟悉程度可見一斑。
三、八硯樓頭憶故人
齊白石在晚年還曾作一詩云:好山行過屢回頭,戊己連年憶粵游。佳景至今忘不得,萬山深處著高樓。他即使到老還仍然對自己四度赴粵所見的佳景流連,足見南粵之行對齊白石一生的影響之深遠。肇慶雖只是其“五出五歸”的第四次遠行的一站,但從以上資料的研究可以看出,齊白石來肇慶尋訪,雖是受了郭葆生的邀請,但齊白石本人也有較強的意愿前往。因為在他前三次遠游中,他一直都注意尋訪端硯,并在前三次遠游途中買回了九方端硯,因不慎丟失一方只剩八方,故而將自己“買山”所建的新屋書房取名“八硯樓”,但自己卻一直未曾到過端硯的產地——肇慶端州,所以他第四次遠游就來到肇慶游鼎湖山、拜謁包公祠,觀名山勝跡也不忘到端溪一訪,并覓得一方老坑蕉葉白兼浮云凍大硯,收獲頗豐。當然,這其中也有夏午詒建議他“須于游歷中求精進”的影響等。
在他晚年寄居北京時,齊白石常在書畫中題識“八硯樓頭舊主人”、“八硯樓頭久別人”、“八硯樓頭遠別人”等款,一方面說明齊白石對于自己長期寄居于他鄉(xiāng)滿懷游子之思,對故土之情尤其深切。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對端硯的偏愛之情也非同一般,因這樓名就是因八塊端硯而來,而在齊白石送予時任國家主席的一方老坑端硯上的銘款就更足見對端硯的鐘愛之情:“片真老空石也,是吾子孫不得與人。乙酉八十五歲,齊白石記于京華鐵柵屋?!?/span>,齊白石將這塊老坑視為“家傳之寶”,要他的子孫代代相傳,不能贈予他人。先不論這塊硯未能傳子孫后代,而是由他自己贈予了這位友人,齊白石選了這樣一方堪為傳家的端硯相贈,足見這塊端硯在齊白石心中的分量該有多重。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齊白石作為一名中國近現代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他對端硯的珍視程度可謂極高,這里有端硯在中國文化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有端硯對于國人書寫研墨本體品質的肯定,歷代文人已將端硯賦予了文化含義,并與中國文化融為一體,還將硯的品質與人相比擬,“硯即人,人即硯”,這里不是單純的人與物的轉換,突出的是硯石的內核品質與外在顯現的統(tǒng)一,是將硯的品質與做人相映照,硯因人重,人因硯貴,化而為一。所以齊白石以硯為其齋名,這即有對自己的人生警醒與定義,也有其境界的追求與向往,所以,齊白石將一方老坑端硯作為贈予時任國家主席的禮物,也就自然明白它的分量了。
齊白石一生專注藝業(yè),終日與筆墨紙硯等文房為伴,在硯田充實而快樂的耕耘,自刊印道“我生無田食破硯”,無田可種就“以硯為食”,一方硯成就了他至高的人生境界。同時,端硯也因諸如齊白石、蘇東坡、米芾、高風翰等一代代書畫家、文豪而揚名于世,成就了一段段藝壇佳話,為中華文化美麗長卷增添了精彩之筆。
文章來源: 《文化產業(yè)》 http://00559.cn/w/wy/3264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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