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典“技術(shù)”的本質(zhì)看現(xiàn)代技術(shù)的無根性——江淮論壇

在古典與現(xiàn)代，技術(shù)具有迥然不同的內(nèi)涵與表現(xiàn)，二者之別，主要在于“生存態(tài)度”。具體來說，就是兩種技術(shù)對物的領(lǐng)會和應(yīng)對方式存在著本質(zhì)的不同。相對于古典技術(shù)所彰顯的靈動精神與豐富意蘊，現(xiàn)代技術(shù)展現(xiàn)了處世態(tài)度的虛無性：它既使物失去其性，將物虛無化，又因此而深化了人之生存的無根性。
鑒于技術(shù)一詞已被現(xiàn)代化，且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其義愈疏離于古典，其用亦益融于流俗之見，本文以“技術(shù)”指古典技術(shù)，以別于現(xiàn)代技術(shù)。
一、莊子對古典“技術(shù)”的思想闡發(fā)
海德格爾指出，古希臘語“技術(shù)”（τéχνη）本來屬于ποíησιζ，ποíησιζ義為產(chǎn)出或創(chuàng)作。相對于自然的產(chǎn)出所表現(xiàn)的從自身中涌現(xiàn)而出，如“花朵顯突入開放中”，“技術(shù)”的產(chǎn)出離不開人的參與，比如銀盤的制作之于工匠或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盡管如此，這兩種產(chǎn)出皆是使事物如其所是地在場，即處于無蔽狀態(tài)。因此，“技術(shù)”本來是指一種解蔽方式，是真理的顯現(xiàn)，“它不僅是表示手工行為和技能的名稱，而且也是表示精湛技藝和各種美的藝術(shù)的名稱”[1]10-11?！凹夹g(shù)”（按：漢語中，技之義通于術(shù)或藝，故有“技術(shù)”、“技藝”、“藝術(shù)”等說。后文詳辨）的這一古典意蘊不僅存在于古希臘思想中，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亦然。為了深入理解古典“技術(shù)”的內(nèi)涵與表現(xiàn)，我們可以莊子的“技術(shù)”思想為例。
在《莊子》中，存在著許多出神入化的技藝展示，如庖丁之解牛、輪扁之斫輪、佝僂之承蜩、津人之操舟、丈夫之游水、梓慶之為鐻、臧丈人之釣、工倕之旋矩、“大馬之匠”之捶鉤等。這些技藝皆屬人倫日用之技。甚至有“匠石之斫堊”者，其技還與日用無關(guān)，而僅為“游戲”之行。但莊子并未輕慢諸技，其于上述諸技之運，多有欣賞，賦予其美感，并申之以言道；對于那些“能工巧匠”，亦多有尊重和推崇。在上述諸例中，最著名的當(dāng)屬“庖丁解?！绷?。從此例入手，可窺莊子的“技術(shù)”思想之大體?！娥B(yǎng)生主》云：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導(dǎo)大窾，因其固然。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蔽幕菥唬骸吧圃?！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
首先，“技術(shù)”的充分展開表現(xiàn)為自由運作的過程。牛作為“大物”（《說文》），其體態(tài)渾淪，倘欲解之，非為易事，從哪動刀，如何運刀，皆不可隨意。故常人之于解牛，必將有無所措手足之感。即使對于庖人而言，其間亦有“良庖”與“族庖”之分。以庖丁之見，庖人解牛之技的高低，可憑其刀的更換頻率為據(jù)：“族庖月更刀”，顯見其技之劣；“良庖歲更刀”，以見其技之精；而庖丁之刀雖歷經(jīng)“十九年”之運、數(shù)千牛之解，依然“若新發(fā)于硎”，則其技實已臻于化境。技之作為能力，只能在“運作”中表現(xiàn)出來，解牛之技亦然。莊子并沒有具體描述庖丁是如何解牛的，僅以其體態(tài)和運刀的聲音、節(jié)奏來擬其技之展開。這種擬寫恰恰又烘托了庖丁出神入化的解牛技藝：一方面，庖丁的動作輕盈飄逸，切合音律，富有節(jié)奏，散發(fā)著美感；另一方面，所謂身、心一體，動作如斯亦是其心如斯，故“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者，固然是言刀的自由運行，何嘗又不謂庖丁解牛時的優(yōu)游之心！而“滿志”之說也表明：技藝的自由運作還導(dǎo)向心靈的“豐滿”或充實。基于庖丁解牛之喻，莊子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技術(shù)”運作的自由場景，一個身心無礙的生存境界。
其次，“技術(shù)”的自由運作是“道德”的自然呈現(xiàn)。面對文惠君的“技蓋至此乎”之嘆，庖丁對云：“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薄斑M乎技”亦即“進于技”，是謂由技而“進”之義。“進”乃“登”義（《說文》：“進，登也?！保?，故“進乎技”即謂由技而“登”（按：此“登”即“升”義），其“所登（升）”者，庖丁所好之道也。陸長庚云：“技精而進，至于自然而然，不知其然，則不得以技名之，而名之曰道?！盵2]48技若臻于化境，自然彰顯道妙。此時技已不可僅被視作技，自是道體之現(xiàn)。得道即為成德，道、德本非為二：德從心上說，道就行而言，莊子云：“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保ā肚f子·天地》）
可見，“道德”之成，也可以“技術(shù)”為“進路”。此“進路”因人而異，或為解牛（庖?。?，或為斫輪（輪扁），或為承蜩（佝僂丈人），或為操舟（津人），或為游水（呂梁丈夫），不一而足，然不可棄技（事）而獨冥其道，否則，所謂修道必入于寂滅之途?！短斓亍吩疲骸吧现稳苏?，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于事?！薄凹妗闭撸安⒁病保ā墩f文》），“技兼于事”義為技與事“并行”也，技之運作亦即事之展開?！安ⅰ庇钟小凹娌ⅰ绷x，若從此義，“技兼于事”就是技統(tǒng)攝于事，亦即技“依附”于事，更不可獨行。技之能有所“藝”（涵養(yǎng)與通達），皆在人倫日用之中。鐘泰指出：“蓋誠用心于一藝，即凡天下之事，目所接觸，無不若為吾藝設(shè)者。必如是能會萬物于一己，而后其藝乃能擅天下之奇，而莫之能及。技之所為進乎道者，在此?！盵3]68技藝之成，事之圓滿，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長期的“操練”。正如庖丁解牛，其始習(xí)此技時，“所見無非全牛者”，與“族庖”無異；“三年之后”，“未嘗見全?！?，可謂“良庖”；待其技成，則身心無礙，游刃有余，事（解牛）得圓滿，道德完備，且道德亦因技之展開而昭彰無遺。黃宗羲云：“工夫所至，即其本體。”[4]序言·9此雖是就理學(xué)的“本體工夫之辨”發(fā)論，借以言莊子關(guān)于道（“本體”）、技（“工夫”）關(guān)系的思想，同樣貼切。
復(fù)次，作為修道工夫，“技術(shù)”的涵養(yǎng)指向心、物為一的境界。道之運行自有其理路，此之謂“道理”，體現(xiàn)在事或物上，是為“事理”或“物理”。庖丁解牛之技的自由運作也不是“為所欲為”的，而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過程?！袄怼敝^牛的肌脈紋理，其天然如此，故曰“天理”；“固然”之“然”指“大郄”與“大窾”（二者皆謂骨節(jié)間之空隙），亦天然如此，是為“固然”。庖丁解牛的技藝之妙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曰“官知止而神欲行”。“非止不能穩(wěn)且準(zhǔn)，非行不能敏且活也?！盵3]69此謂神、形（或曰心、身）一體。神、形雖一體，然以神為主，故王夫之云：“行止皆神也，而官自應(yīng)之?！盵5]31只有神、形一體，方能心馳體暢。二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此為神會“物理”，亦即心、物為一。如是，奏刀運技自能游刃有余。二者中，神、形一體又當(dāng)統(tǒng)攝于心、物為一，倘若心、物為二，心馳體暢亦無從談起。
庖丁之技究竟是如何成就的？《養(yǎng)生主》雖未具言，卻也指出了技藝長期“操練”的重要性：所謂“始……解牛之時”、“三年之后”以至“方今之時”者，即謂技藝的“長進”是有時間性的。在《達生》篇中，莊子以“佝僂承蜩”為例，詳細論述了“技術(shù)”的“生成”過程。其中包含了兩個進路：一為單純的技藝“操練”；一為涵養(yǎng)心神，以達于“凝神”（“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之境。基于前者，技藝的運用可達于精熟，或曰可達于心、身為一；基于后者，心與物能融會為一。這兩個進路實為一體之兩面，彼此交融、互為其根，本不可強作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