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家庭語境下的詩性敘事--淺析紀錄電影《四個春天》的創(chuàng)作理念

紀錄電影《四個春天》講述了導演陸慶屹一家恬淡灑脫的生活常態(tài),面臨苦痛時"靜水流深"式的超然心態(tài),以及陸導演年邁父母樸素而詩意的晚年生活。影片跳脫出紀錄片(紀錄電影)常規(guī)的創(chuàng)作模式和敘事策略,由零散、冗雜的生活情景拼接而成。大量主觀性鏡頭讓觀眾幾乎時刻居于在場者視角,并逐漸被代入到黔南地區(qū)的生活語境,勞作、吟唱、行游、探親、喪葬、聚散,諸多客觀而意外的事件、細節(jié)拼湊出一幅充滿原始詩意的人間圖景,讓我們沉浸于對生命、時間等永恒命題的省思之中。

一方面,這部影片是創(chuàng)作者個人家庭影像的匯總與精編。另一方面,從其影像文本中生發(fā)的現(xiàn)實關(guān)照已遠大于其自身。盡管片中一部分視聽語言略顯粗糙、稚嫩,敘事手法亦不乏生硬之處,但影片面世以來獲得各方關(guān)注,在網(wǎng)絡(luò)上掀起了討論熱潮,讓我們體認了紀錄片的"詩性"體征和"詩意"韻味,并得以重新審視紀錄片的本質(zhì)與影像的力量。

一.拍攝構(gòu)思:"意象集群",象征手法

"意象是進行篩選與提煉并滲入作者主觀情志的過程。一旦形成之后,不同于原先的物體。"本片的主要價值除了內(nèi)容、主旨真實感人之外,在形式上,也不無創(chuàng)作者的精巧設(shè)計。作者別出心裁地選取了臘腸、金魚、臘梅、松濤、燕子、冰凌、雨雪、年夜飯、柳條、溪流、佛珠、火車、樂器(二胡、小提琴、簫等)、歌曲(獨山民歌、喪歌、《青年友誼圓舞曲》等)、月色、云海等"意象",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意象集群",構(gòu)建出影片悠長綿遠的意境。它們有的借代,有的隱喻,有的比擬,有的抒情。相互交融,相互補充。

臘腸、臘梅、雨雪、柳條、月色、云海等,一方面表明了故事發(fā)生的季節(jié)、時間、氣候等信息,屬于"借代"。另一方面也都有些更為豐富意蘊寄托:臘腸飽含了父母對兒女的疼惜與牽掛;臘梅是父母堅毅品格的具象化;雨雪象征家庭變故;柳條有"挽留"之意;月色意指"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云海則是變化無常的人生情態(tài)與撥云見日的價值期許。

其中"燕子"這一意象是作者頗費筆墨之處。在"第一個春天"首先埋下伏筆:父親興高采烈地說"今年燕子又來了",母親答:"我喊你爸少高興一點,到時候這些燕子一走,心又灰?guī)滋臁?quot;隨后,在父母金婚之際,三姐弟分別從沈陽、杭州、北京回家,父母對遠嫁東北的姐姐十分憐愛,而姐姐表示"自己后天就要走",與之前的燕子形成對照。之后姐姐因病去世,成了"一只不再歸來的燕子"則更加強了這種隱喻表達。直至影片最后,兄弟各自折返自己的城市,何嘗不像候鳥般的燕子？父親喜愛燕子,何嘗不承載著他對兒女深沉濃郁之愛？

二.創(chuàng)作特色:"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出自《論語.八佾》,是孔子欣賞《關(guān)雎》之后的審美感受,后來也被用以解讀為他對于《關(guān)雎》的評價。他認為《關(guān)雎》在表達情感程度時因為主張節(jié)制的方式,所以給人帶來了"中和"之美。此后,"哀而不傷"也逐漸發(fā)展為詩歌創(chuàng)作者與評論者共同追求的審美境界,因而在如今看來,傳世的古詩多半也都符合這一標準。某種程度上,"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已成為中國式"詩意"的根本特征。而在《四個春天》剪輯制作的處理中,我們也能明顯察覺到其冷靜克制的表達方式在主觀訴求、客觀效果上亦暗合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意"標準。

(一)結(jié)構(gòu)安排

"四個春天"從2013年2月開始,到2016年清明前后結(jié)束,跨度四年。我們注意到,盡管全片剪輯的宏觀結(jié)構(gòu)幾乎是嚴格按照真實時間發(fā)展順序而做出的一般線性敘事的樸素安排,但"四個春天"的篇幅分配并非是完全對等的,而是在內(nèi)容交代上盡力省略、模糊背景信息,只保留基本的邏輯線索和過渡情節(jié);在鏡頭取舍上則有詳有略,著重反映父母豐富多姿的生活情趣和達觀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不刻意渲染悲痛氣氛、營造悲情色彩。雖然就影片中呈現(xiàn)出的幾次代表性事件而言,全片其實是"悲喜參半",但創(chuàng)作者在情感把握和選擇上,還是最大程度地收斂了"悲"與"苦"、保留了"愛"與"平"。而這些最終也凝煉了影片"平和致遠"的綜合氣質(zhì)。

具體來看,影片的整體結(jié)構(gòu)分為"起""承""轉(zhuǎn)""合"四個部分,分別對應(yīng)故事發(fā)生的"四個春天"。其中第一部分約32分鐘,第二部分約33分鐘,第三部分約12分鐘,第四部分約25分鐘。就剪輯實際表現(xiàn)的"用功處"而言,"起""承"兩部分是全片的重點,這兩個部分事實上也完成了核心事件的主要敘述,是影片的根本著力點;而就情感落點和主旨訴求來看,"承"與"合"是該片真正聚焦之處。相較而言,作為整體結(jié)構(gòu)第三部分的"轉(zhuǎn)"短促而沉重。

導演在第三部分編排融入了家庭錄影帶的歷史素材,借此方式表面上掩蓋或轉(zhuǎn)移了因姐姐陸慶偉的遽然離世給全家?guī)淼臍埧岷屯纯?尤其是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無盡苦楚),實際上也達成了披露背景信息、"托物言志"(指父親通過剪輯、觀看家庭錄影這一行為懷念姐姐)的雙重敘事任務(wù),可謂不露痕跡"暗渡陳倉"的高招。

(二)視聽語言

影片在遵從還原事實發(fā)展順序的基本原則下,也適當進行了更為主觀的藝術(shù)化處理?？傮w來說,主要采取了集合蒙太奇、積累蒙太奇、重復蒙太奇、抒情蒙太奇等剪輯手法,對不同事件、不同人物的呈現(xiàn)方式做了帶有明顯目的性的編排。譬如,影片開篇黑場出字幕的同時配合雞鳴、獨山民歌的效果音和配樂,比較準確地交代了故事的發(fā)生地和地域特色。父母反復吟唱的《青年友誼圓舞曲》貫穿全片,既是讓這樣一首輕松歡快、頗具"散文詩"意味的樂曲成為影片的主題歌之一,又借之隱隱表達對父母所持有的超然生活境界的欣賞與贊嘆。

我們必須承認的一點是,即便全片以父母為中心,但姐姐病重、離世卻是核心事件。在對姐姐的整體表現(xiàn)上,主要采取集合蒙太奇手法,從最初通過父親電話的婉轉(zhuǎn)交代(引出人物,埋下伏筆),到父母金婚紀念的短暫聚集,再到其第二次回家、住院、病逝,鏡頭都極簡省。在一個完整的人物線索中選取了部分代表性情境片段,這些鏡頭概括性較強,語意又相對豐富,便高效建立起姐姐完整的人物形象和情感印象。而表現(xiàn)姐姐病重、病逝,使用靜幀畫面、無聲處理,并綜合運用了閃回、慢放等手法,有重復蒙太奇的特點。

在影片第四部分,畫面中父母冒著雨雪上山"看姐姐",配合著姐姐生前演唱歌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實現(xiàn)了"情景交融"。待到尾聲,父母再次來到墳前,他們竟又像往昔一樣唱跳起《青年友誼圓舞曲》……這里主要運用了抒情蒙太奇和積累蒙太奇。一方面,兩個場景中都沒有比較明確的敘事任務(wù),對情節(jié)的推進亦作用甚微,同樣場景、不同時間卻表達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一是壓抑而沉痛的(但并非過分渲染),這更多依靠人們的情感經(jīng)驗。一是撥云見日、豁然開朗,在人生的廢墟上重建了生命的精神圖騰。另一方面,作為收尾的《青年友誼圓舞曲》看似與之前日常情態(tài)無異,但其所營造的情感力量和主題厚度卻格外突出,而這些都有賴于前面呈現(xiàn)的樂觀主義和面對悲痛的平凡共同累積的人物形象立體性。

三.主題優(yōu)勢:樸實純粹的人生之歌

影片從2013年臨近除夕的全家"團圓"開始,到兒女各自離去作結(jié),看似是在表達"死生契闊"的人生之痛,而實際在此過程中,我們通過"事件中的人"和"人身上的事"發(fā)現(xiàn)并體悟到陸慶屹家庭獨特的生活藝術(shù)和更具有普遍性的中國人面對生死、聚散、祖嗣傳承的人生哲學。由欣賞,到感動,再到崇敬,最后是認同,觀者從旁觀者到"參與者",完成了一場文化教育的洗禮。在這一意義上,《四個春天》的價值也就不再局限于"私人影像"的個體表達,它身上還集中反映了中國家庭的共同文化基因。

生活上,講求"及時行樂""活在當下"。從父親對樂器的廣泛涉獵,對花木蟲魚的悉心關(guān)注,再到母親不時哼唱、笑逐顏開,都是對生活發(fā)自衷心的熱愛與珍視。在影片第二部分中,父親祭祖燒香,母親在一旁調(diào)侃"保佑陸運坤(父親)快快長大……"都體現(xiàn)出老夫婦生活中的幽默、靈動。

生死觀上,隱忍、節(jié)制、曠達。姐姐陸慶偉的突然離世無疑是給全家人的重大打擊,但鏡頭中呈現(xiàn)的父親母親并沒有情緒崩潰,甚至沒有相對激烈的情緒表達,而只是靜水流深般的忍受、接受,直到最終心緒坦然、胸襟開闊。正所謂"沒有去,哪有來"。值得注意的是,釋懷與曠達并非是對痛苦的選擇性失憶,而是借助"符號寄托"和"憂思轉(zhuǎn)嫁"達至情感的再平衡。例如影片中在姐姐去世后,兩次出現(xiàn)吃飯場景為姐姐留座位的情節(jié),既感人至深又教人心領(lǐng)神會。尾聲中,哥哥陸慶松教父母使用微信,父母面對面進行微信"對講",二人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生活還得繼續(xù)。

在家庭教育上,強調(diào)傳承、延續(xù),但也尊重、包容。片中的"我"即將返程回北京之際,母親意味深長地叮囑"我":不要忘了家庭的傳統(tǒng),要自強自立。同時還要"我"承諾盡快結(jié)婚。父母期待自己可以早日抱上孫子(女),但人到中年尚未成家的"我"也并沒有受到父母的冷眼、脅迫。

綜合來看,從陸慶屹一家每個人都"身懷絕技"而言,他們家是不同的。但從其一家,尤其是父母的行事作風、處世態(tài)度來看,其根底又是與絕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相同的。恬談平和、執(zhí)中守正、溫和包容,這是獨屬于中國家庭的文化血脈,也是該片主題所表達出的樸實純粹的人生贊歌。

四.結(jié)語

《四個春天》之所以引人入勝,與其形式內(nèi)容的有機統(tǒng)一關(guān)系甚深。運用"意象集群"和象征手法思維開展前期拍攝,獲取影片原始"詩材";采取"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理念進行后期剪輯制作,組織出完整的"詩品";在主題意旨上生動演繹了一場樸實純粹的人生贊歌,進一步提煉、豐富"詩味"。這些因素綜合完成了本片的"詩性敘事"。

《四個春天》把寓于普遍人性中的對家庭真實純粹的情感需求譜作詩章。作為影片主要人物的兩位老人用他們的言行"去偽存真",把"偽善"中"可憐"(可愛)的部分徐徐展開。我們也許不接受,但又必須承認那就是一種"可憐"。這是一部能讓我們在銀幕上看見自己、看見父母、看見似曾相識的日常生活的生命影像,更是在中國家庭語境下,以"詩性敘事"方式譜寫出的"視聽詩歌"。

本文來源:《視聽》:http://00559.cn/w/xf/9501.html